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孤岛囚徒》作者:风雪寒鸦 晋江2017-2-13完结 文案 他生活于滚滚红尘,但却和身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不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理解他,他苦闷、孤独、迷茫……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恩怨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宏 ┃ 配角:汪小吉,周丹,罗恋恋 ┃ 其它:苦闷,彷徨,挣扎 第1章 无奈的谎言 当宿舍里只剩下叶宏一个人的时候,他羞愧到了极点,恨不得找个地方钻到地底下去——他又对任家豪和赵秋帆说了谎。任家豪和赵秋帆叫他一块出去玩,他说他感冒了,头有点痛,不想出去。尽管任家豪和赵秋帆碍于朋友的面子没有拆穿他,但是从他们那疑疑惑惑的神情里,叶宏知道他们已经看出他在撒谎。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这是第三次了,他已经骗过他们两回。上个星期天他俩叫他去逛街,走到半路上他找了个借口和他们分开了,这头天晚上他们叫他出去吃夜宵,他说他要洗衣服,今天…… 要是欺骗别人,叶宏心里也许就不会那么愧疚和难过了,可他欺骗的是任家豪和赵秋帆,他俩都是他到这所学校来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叶宏知道任家豪和赵秋帆很看得起他,他们喜欢跟他交往,想跟他做朋友。可是他……他害怕跟他们交往。这并非是叶宏自高自大,瞧不起任家豪和赵秋帆,事实恰恰相反,在叶宏的内心里,他很看得起任家豪和赵秋帆,他们的脾气,他们的性格,他们的习惯,没有哪一点让他反感和讨厌的。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或者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说他们真有什么过错的话,那就是他们太有钱了!(至少在叶宏眼里看来是这么回事)任家豪的老家在山东淄博,他父亲在铁路局工作,母亲是一所高中的教师;赵秋帆来自云南大理,他父亲和亲母都是地质队的;叶宏出生在贵州一个穷困而偏远的山区,父母亲都是农民。不仅是任家豪和赵秋帆,就是班上的其他同学,在叶宏看来几乎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即使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至少也比他有钱。他跟大家处在一起,总是感到不自在,总有一种“鸡立鹤群”的感觉。这些所谓的莘莘学子,全都来自祖国的大江南北,经过十多年艰难而漫长的攀爬,他们终于到达了梦寐以求的理想的殿堂。他们刚刚挣脱了家庭的绳襻,来到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初到乍来,大家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极了,对周围的每个人也都充满了好奇,又由于大家都是只身在外,或多或少都感到有些孤单和无助,所以在开学的第一天,大家就忙着互相介绍,打听着彼此的底细。大家很快就熟络起来,友谊比初春时节的野草滋长得还快。然而,叶宏是个例外,从开学到现在,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除了跟任家豪和赵秋帆有过几天短暂的交往之外,他没有和任何人牵扯上关系。他跟任家豪和赵秋帆是同一天来到这所学校的,他们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叶宏跟任家豪和赵秋帆的性格虽然不大相仿,但是他们一开始就聊得很来,可以找到很多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 宿舍里总共有八个人,除了叶宏、任家豪和赵秋帆,另外还有五个。这天是星期六,那五位同学一大早就出去玩了,所以任家豪和赵秋帆走了以后,宿舍里就只剩下叶宏一个人了。一个人呆在屋里实在太无聊,叶宏很想出去随便走走,但是想到先前骗任家豪和赵秋帆说感冒了,不想出去,万一出去被他俩撞见,那就不好了,所以只好窝在屋里。他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撒什么谎不可以呢,偏偏要说感冒了,连条退路都没给自己留。 为了消磨时间,他坐到床头上随手捡了本书翻起来。可是,过了好一阵,他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有看进脑子里去,那些让他无限烦恼的问题完全扰乱了他的思绪。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把书本摊放在膝头上,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坐着。他想到了任家豪和赵秋帆,想起在他们短暂的交往中经历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他说的那些拙劣的谎言。他知道他跟任家豪和赵秋帆没法再交往下去了,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们解释,他害怕他们看不起他,他更希望留住他们之间的那份友谊。 “就跟他们照直说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说我不愿跟他们出去,是因为每次出去他们都要买很多东西来吃,大家既然是朋友,我不可能拒绝吃他们买的东西,我吃了他们的东西,不回请感到很不好意思,回请我又没他们那么钱。如果他们答应不老是请我吃东西,我就跟他们一起出去玩。” “不行,”他随即又想,“这样他们会认为我小气,他们会嘲笑我,看不起我的。”他感到自己先前的那种想法实在太幼稚、太可笑了。任家豪和赵秋帆怎么可能因为跟他交往就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呢?他叶宏算个什么,他有什么权利和理由干预别人呢?难道他要他们揣着大把的钱不花,也像他那样紧巴巴地过日子吗?他思来想去,弄得心里十分烦乱。最后,他决定一切都顺其自然,什么都不跟任家豪和赵秋帆解释,因为他感到他们是无法理解他的。 “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心里自我嘲笑似的说,“谁叫你们那么有钱,而我却是一个穷光蛋呢?” 第2章 孤独的开始 叶宏不想跟任家豪和赵秋帆解释他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他害怕他们追问他。然而,事实上,他的这些心思是多余的,因为自从那天他借故头痛不跟他们出去以后,任家豪和赵秋帆自觉地跟他疏远了,他们去哪里都再也不叫他了,就是在教室和宿舍,他们也很少找他说话,他们已经只是同学或者说熟人了。叶宏不知道任家豪和赵秋帆在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他的,但他可以肯定,他们误解了他,这让他心里感到很不好受。他曾经几次试图跟他们解释,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任家豪和赵秋帆对他的态度已经日渐冷漠,他害怕碰钉子,也觉得没有必要去挽回他们了。他也没有怨恨任家豪和赵秋帆,他知道是他自己首先伤害了他们。 失去了任家豪和赵秋帆这两个朋友,起初叶宏还有点惋惜,但他很快就感觉到,没有他们在一起,他虽然有点孤独和落寞,但他心里却获得了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惬意。他不再担心因为跟他们交往把他父亲东拉西借才给他凑集起来的那点生活费胡乱花光了,前些日子他一直被这个严酷的问题苦恼着、折磨着。他到这里来上学,他父亲只给他弄到了八千五百块钱,除去学费六千块,就只剩下两千五百块了。就是这两千五百块钱,便是他父亲给他预备的整整一年的生活费。他必须时刻管好他的腰包,一个子儿都不能让它毫无意义地溜走。自从跟任家豪和赵秋帆一起出去玩过几次后,叶宏清楚地知道,要想控制好他身上的钱,第一件要杜绝的事情就是跟别人交往。 第3章 虚荣的代价 叶宏考上的那所学校一共有四个分校——医学院、财经学院、农学院和师院。医学院、财经学院和农学院都在市区内,只有叶宏所在的那个师院在郊外一个清幽的山坳里,离市区有好几公里的路程。学校背后和左右两边都是巨木森森的树林,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居民区,那里有一条公路通往市里。就因为这些缘故,所以学生们在赞赏学校优美清静的环境时,往往又免不了要抱怨它的偏僻。校区里有四五个店铺,学校外面也有几家超市和一些小摊小店,但是那些地方的东西毕竟太少了,只能买到一些零食和小百货。东西少,质量又不好,而且价格通常比市里要贵,所以学生们要买什么“大型”的东西,往往都得跑到市里去。 跟任家豪和赵秋帆断绝交往后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吃过午饭后,宿舍里的人又都溜出去玩了,又只剩下叶宏一个人。 还在两天前,叶宏就开始考虑要不要买一套新衣服了,然而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决定下来。在他的内心里,隐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一个赞成他的想法,而另一个却拼命地反对他。这两个自我互不妥协地争论着,谁也说服不了谁,弄得叶宏心里十分烦躁,他不知道该听从哪一种意见。 “你实在该给自己买一身新衣服了,”一个声音说,“你穿的那些衣服全都是在上高中的时候买的,那么旧,那么难看。你看看你身边的那些同学,谁像你这样寒碜?” 正当叶宏打算就这么办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却说: “不行!绝对不行!你总共只有两千多块钱,这么点钱,要想维持一年的生活,光是吃饭都不够,你还要拿去买衣服!不行!绝对不行!” 叶宏觉得这第二个声音说得有理,他暗自庆幸它及时提醒了他,不然他就要犯下大错了。可是,这时候他又听到第一个声音说: “你还是买一套吧,买一套便宜的,花不了多少钱,这笔钱你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从饭食费里挤出来。你老是穿着那几套旧得不像样的衣服,大家都会讥笑你、看不起你的,那个周丹……” 一想到周丹,叶宏顿时感到浑身都热血沸腾了,他十分激动,也很兴奋,他可以听到他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地跳动的声音。正是因为周丹的缘故,他才注意到他穿得实在太不像话了,也是由于她的缘故,他才想到应该为自己买一套新衣服的。 周丹是一个来自山东青岛的女孩,是叶宏的同班同学。她不像别的山东女孩那样高大,她只是中等个子,但是身材苗条匀称。她有着一张白皙而红润的鹅蛋脸,举止文静温和,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常常披在肩上,跟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甜甜的笑。在开学的第一天,从叶宏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对她“另眼相看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跟周丹说过一句话,然而她的身影却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着,弄得他心烦意乱的。有几次,叶宏很想跟她拉拉话,但是他根本没有走近她的勇气,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她,他就感到很紧张,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起来。更为奇怪的是,他还没有跟周丹说过话,但他总是认为她不会搭理他。 叶宏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除此之外的一切,他想等到以后再说。他想,凡事都会有办法的,至于有什么办法,他现在实在想不出来。 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学校有校车开往市区,可是叶宏去得不巧,校车在一分多钟以前刚刚开走了。要想坐到下一班,至少需要等一个小时,叶宏实在没有耐心等那么久。从学校到市区有四五公里的路程,坐公交车只要几分钟的时间,但是需要花费两块钱,叶宏觉得这两块钱是可以节省的,他决定走路去。走路大概要一个小时,军训期间搞拉练,他们沿着那条公路走过一个来回,走了将近两个半小时的时间。 这是个阴天,阳光一点也不强,不过空气却很燥热。沿途有一些村庄,还有成片的庄稼地和水田。叶宏一路上遇到的都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没有碰到一个行人,这让他心里微微有些不安。他知道这天有很多同学都去了市里,或者正要去市里,每当有车子驶过,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一紧,担心被认识的同学发现。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走了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一辆电力三轮车从市区的方向“塌塌塌塌”地朝着他迎面开来,等到三轮车驶到离他只有十几米的距离时,他透过车子的玻璃窗看到里面坐的正是他们班上的两个男同学。这两位同学虽然平时跟他也没怎么交往,但是大家还是比较熟的。叶宏本能地正想闪到公路边上去,可是发现已经迟了,那两位同学已经看到了他。他们把头伸出车门来,冲着叶宏微笑着,同时还一齐挥动着手臂。叶宏也机械地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他看到他们脸上带着惊疑的神情。这一切只是几秒钟的事情,车子很快就驶过去,越去越远了。叶宏感到脸上有点热辣辣的,就像正在扒窃的小偷被人发现了一样。 “嘿,坐三轮车!”他心里冷哼了一声,嘀咕着说,“有钱就了不起,是吧?那还不是你老爸老妈给你的!”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可悲可笑了。 “关你什么事呢?”他又在心里嘲笑自己说。 到这个地方来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只跟任家豪和赵秋帆到市里来逛过一次,对这痤城市的情况一点都不熟悉。走到市区后,他就往那些大街小巷里瞎钻。不过他的运气还算不错,逛的那几条街正好是服装市场,那里有一排排的店铺,也有许许多多的地摊。 其实,在这里,叶宏并非真的没有一个朋友,他有个很要好的老同学也在这里上大学,而且跟他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只是没在同一个分校,叶宏上的是师院,他的那位同学上的是财经学院。他的这位同学叫汪小吉,他既是叶宏的老乡,又是他初中和高中时候的同学。他俩的关系一直都非常好,可以说是亲密无间,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也就是割舍不下这份情谊,他俩才商量着报考了同一所学校。汪小吉所在的那座学校就在市区,从老家来到这里的那天下午,叶宏跟他一起到他们学校去玩过,但是现在他记不清究竟在什么地方了。在宿舍的时候他就想到应该叫汪小吉出来一块玩一下,但是他俩都没有手机,无法联系,汪小吉本来把他们宿舍的电话号码告诉他的,可是被他弄丢了。 他在那个服装市场转悠了好一阵,始终拿不定主意买什么样的衣服。他最先去一家大商场里瞧了瞧,还不到一分钟,那些衣服上标出的价码就把他给吓了出来。后来他又逛了几家小店,发现小店里的服装价格也很昂贵。他不敢再去那些店子了,去了不买遭人白眼,买又买不起。他决定就在街边的地摊上选一套算了。然而,转来转去,挑来挑去,就是没有一件令他满意的,这个市场上好像根本没有适合他的衣服——其实,他究竟需要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服,到底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才适合,他自己也搞不大清楚。 转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最后他来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悬铃木下。那里也有一个流动小摊,摊主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看样子是姐妹俩。他刚一走近摊子,那姐妹俩便从摊子后面笑盈盈地向他迎了上来。 “帅哥,买衣服啊?”年纪小些的那个女孩首先开口问。她紧盯着叶宏的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调皮地眨巴着,声音甜得让叶宏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嗯。”叶宏笨拙地点了一下头,那个女孩子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这件怎么样?”那个女孩子利索地从挂满衣服的铁架上取下一件黄色的T恤衫送到他面前,问。 叶宏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件呢?”那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子赶忙取下了一件黑色衬衫递给他。叶宏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上话,那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子又从铁架上取了一件白色的衬衫。 “要不就买这件吧,帅哥,这件穿起来保证好看。”她飞快地说着,不等叶宏发表任何看法,她便转到他身后,把衣服给他披在了身上。 “哇,真的很好看呢!”她惊喜似的说。 “哇,真的很合身,就像专门给你做的一样。”另外那个也在一旁附和着说。 叶宏并不怎么喜欢这件白色衬衫,而那两个女孩子却一个劲儿地称赞它是如何如何的好看,多么多么的适合他。叶宏心里明白她们是在哄他,那件衣服没有她们说的那样好看,也不是很适合他。然而,他看她俩吹得那么起劲,对他又那么热情,另外,从她们的眼神里他看出了期待,所以不忍心给她们泼冷水。他不想反驳她们,让她们难堪,他想,反正他要买一件衣服,那件衬衫也不算差,为什么要让人家失望呢?这样一想,他就决定买下那件衬衫了。他问那两个女孩子要多少钱,她们说本来卖六十元的,但是由于今天还没开张,所以给他打八折,只要四十八块钱。叶宏问她们能不能再便宜一点,她们说四十八块钱卖给他已经亏本了。不管她们是否真的亏本,四十八块钱买那件衬衫,叶宏觉得还是贵了。他心里嫌贵,但是又不好意再讨价还价。 那两个女孩子把衬衫给他打包装好,又忙着给他推荐裤子和鞋袜,推荐的同时,还不忘对他的长相进行赞美。叶宏被她们的一番甜言蜜语弄得虚飘飘的,像个小孩似的,红着脸任由她们摆布。她们帮他挑选了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和一双皮鞋,他觉得还算称心,便接受了。 他买的全都是上不了档次的货,总共花了一百四十多块钱。 买好衣服,天色尚早,他又走路回学校。 第4章 可笑的游戏 回到学校,宿舍里还是没有人。他把装衣服的方便袋放到床上,到洗手间去把手上和脸上的汗水冲洗干净,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方便袋,开始试穿他的新衣服。那条蓝色牛仔裤和那双黑皮鞋都让他感到满意,就是那件白衬衫太白了,不怎么称心,不过也还凑合。 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齐整地穿过一身崭新的衣服,当他把衬衫、牛仔裤和皮鞋都穿上以后,感到浑身极不自在。他微微扭动着身子前后左右地把自己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到挂在床头的镜子前,对着里面瞧了瞧。刹那间,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感,镜子里的那个人看起来很陌生,根本不像他自己。他在镱子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穿着这身新衣服,除了莫明其妙地感到恐惧外,他还有一种负罪感。他脑海里不时浮现出他父亲那瘦骨嶙峋的身影和他母亲和蔼慈祥的面庞。他不禁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亲,此刻在做什么呢?现在正是收割稻子的时节,他想他们可能正顶着炎炎烈日拱着腰在田间收割稻子吧。他脑海里随后便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碧蓝碧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太阳像一个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发出灼人的光焰,在小山村的一片树林边,一头老黄牛甩动着尾巴无精打采地啃着青草,在不远处的田地里,他父亲和母亲戴着草帽,弯着腰不停地挥动着镰刀唰唰地割着稻子。他们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用手抹一下脸上的汗水,他们满脸是污痕,两张脸都又黑又瘦。 想到这里,叶宏心里一阵酸楚,他把衣服从身上脱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进了柜子里。他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想着心事。他知道,他是父母亲心中的希望和安慰,在他们兄妹三个中,就算他最懂事,又最能念书,从小他父亲和母亲就很心疼他。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他哥哥只上到了小学毕业,妹妹也只念到了初中。——当然,这并不是他父母亲偏心,而是他哥哥和妹妹自己不争气,跨不过求学路上的那些沟沟坎坎。他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知道刨地外,他们想不出其它的门道。为了把他们兄妹几个拉扯大,并供他们读书,他们把半生的精力和心血都挥洒在了土地上。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日子仍然过得相当拮据。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因为他上高中,已经把家里折腾得一贫如洗,这次到这里来读书,还欠下了好几千块钱的债。几千块钱对那些富有的人家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对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所有的这一切,让叶宏一想起来心情就无比沉重。最让他感到愧疚和不安的是,他父亲和母亲现在年岁都有点大了,身体和精力正在衰退,一年不如一年。他想,如果不是因为他,他父母亲就不用那么辛苦、那么操劳了。他也想过将来要好好地回报他们,可是他认为那是很遥远而且很渺茫的事情。在他们老家,大家都认为读书是毫无用处的,谁读书多谁就是败家子,就是白白地糟蹋钱。人们常常这样说:大学生又怎样?既找不到好工作,又赚不了钱,还不是跟我们这些文盲大老粗一个鸟样!叶宏知道,大家这么说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在他们那个镇子上有十几个大学毕业生,他们走出学校以后,都没有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差不多全都到外地打工去了。还在叶宏上高中的时候,左邻右舍就有人常常说些风言风语,亲人们也曾经三番五次地劝诫他父亲和母亲,叫他们别让他读那么多书,没用的,可是他父母亲从不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里,他们坚持要让他一直“读上去”。 叶宏越想心里越乱,想了一阵,他感到累了,就躺倒在床上。他想让自己好好清静一下,什么都不去想,最好是睡一觉。可是不成,躺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上初中的时候,他和同学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没有人知道这个游戏是从哪里传来的,但是那时候在学校里相当流行。这个游戏是这样的:先算出某个人姓名的笔画总数,然后再算出另外一个人姓名的笔画总数,用大的那个数字减去小的那个数字,从所得的结果就可以查出这两个人以后将会是什么关系——朋友、知音、陌生人、恋人、仇人、夫妻,等等等等。他知道这个游戏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毫无道理,然而他还是想用这个游戏测试一下他和周丹今后会建立起什么关系。他用食指在大腿上一边慢慢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笔画,他算出他的名字总共是十二画,然后他又在大腿上一笔一笔地写着周丹的名字,同时也默默地计算着。结果使他大大地吃了一惊,也让他兴奋不已,他发现他名字的笔画数跟周丹的一样多,都是十二画!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马上又算了两遍,结果还是这样。他记得,在这个游戏里,名字笔画数相同的两个人是要成为恋人的!这个发现让他内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 这当然是非常荒谬的,他很快就从实际生活中找出了一些反面的例子来推翻了这个结论。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泄气和沮丧,他想,既然有人创造了这个游戏,那它就有一定的道理,至少在某种情况下是对的,而且他相信他和周丹应该就属于这“某种情况”。 他含着微笑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很久都平静不下来。 第5章 痛苦的暗恋 星期一早上,叶宏起得比宿舍里所有人都早。他一向最怕别人谈论他,不管是恶意的指责和嘲笑,还是真诚的赞美和夸奖,往往都使他都感到很难堪。所以,他想在同学们都还没有起床之前把他的新衣服、新裤子和新皮鞋穿起来,免得他们在他穿戴打扮的时候对他“评头论足”。 要是换着别人,穿上一身新衣服,一定会觉得很体面、很快意,可是叶宏不同,穿上那身新衣服,他的感觉就像在舞台上扮演小丑一样。他先是犹豫再三,反复考虑是把新衣服和新裤子一齐穿上,还是只穿衣服或者裤子,后来总算鼓起勇气把两样都穿上了,可是刚走到楼下,他又转了回去。他感到穿着一身新衣服实在太显眼了,一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他就微微有些紧张,他总觉得后面的人都在看他,弄得他浑身特别不自在,走起路来都别别扭扭的。他回到宿舍里,发现大家都刚刚才起床,正在忙着刷牙洗脸。他把白衬衫脱下来扔到床上,然后从床头的衣架上取下他那件半新半旧的灰色T恤衫穿上,这一来他就感觉轻松多了。他当即决定,以后在穿那件新衣服的时候就不穿那条新裤子,穿那条新裤子的时候就不穿新衣服。至于那双皮鞋,那是穿在脚上的,一般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认为不碍什么事,他随时都可以穿或者不穿。 在教室里,叶宏的座位和周丹不在同一组,离得较远,去机房上课,位置也被班长固定,他和周丹隔着十几张课桌。上课的时候自不必说,就是在课间时分叶宏都难得和她亲近。周丹喜好交际,她总是和一些男女生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有时候叶宏也站在边上听他们说话,但是他从不插嘴——其实他也没法插嘴,因为一接近周丹他就感到非常紧张,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跟她聊什么,也没有勇气主动跟她搭话。另外,他不敢跟周丹说话,除了一见到她他就心情激动这个原因,他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也是一个很大的障碍。对于后面这一点,叶宏自己心中是有数的,他跟同学们说话的时候,他发现他们总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等他说完了,他们往往都要请他再说一遍,说慢一些,有时候他们给他的回答跟他说的简直就是牛头不对马嘴,弄得他自己都莫明其妙的。 他一直都在寻找跟周丹说话的机会,可是一连好多天过去了,这个机会始终没有到来。在他们那个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来自山东青岛,其中有两个跟周丹是同一个地方的,据说他们在高中的时候就是同学。叶宏听他们说过,周丹的老爸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她家里非常有钱。家境如何,其实不用旁人说,从她的穿着打扮上就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还有她那白净细嫩的皮肤,她那娴雅自若的神态,一看就知道没有吃过什么苦,是在幸福和宠爱中长大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些缘故吧,叶宏总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找她说话有点冒昧,害怕她不搭理他。他希望在她一个人的时候跟她聊一聊。他想,没有别的人在场,就算她不搭理他,就算碰了钉子,他也不会觉得太没面子、太难堪。然而,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教室里、走廊上、图书馆、食堂,甚至在来教室和回宿舍的路上,周丹身边几乎随时随刻都有人在,所以他一直都没有机会跟她说上话。 这天早上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由于叶宏他们是人文科学系,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学校又没有把体育设为他们的必修课,所以体育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每一堂课的程序几乎都是一样的,老师先跟大家讲授一些理论知识,然后让他们随便操练一下,剩下的时间就是自由活动。叶宏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喜欢打篮球,由于来这所学校不久,对环境和周围的人都不熟,他处处都感到有些拘谨,开学一个多月了,他还没有到篮球场上去打过球。他们的体育老师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湖南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天早上他的心情好像非常糟。他板着脸没用三分钟给大家讲述完短跑的一些规则和技巧后,甚至都没有让大家练习一下就把队伍给解散了。大家解散以后,有几个同学请叶宏一同去打篮球,他便跟他们去了。 由于他们只有四个人,分成队不够数,所以就混打。叶宏很快就抢到了一个球,他在三分线外站定,瞄准篮筐,正准备把球投出去,这时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用投篮来卜算一下他是否可以追到周丹。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神灵为他指引,如果他可以追到周丹,就让他投中这个球,如果追不到,就不让他投中。他用双手举着球,对着篮筐反反复复地调整着方位,大约过了十来秒钟,等到同学们都开始抱怨了,他才把球投了出去。篮球嘭的一声硬邦邦地砸在了篮板上,偏离篮筐至少有半尺远。篮球撞在板上一下就弹了回来,本来他只消稍稍往前跃一步就可以把球接住的,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看到球砸在了板上,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身子在瞬间似乎也加重了几百斤。 不过他很快又振作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刚才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原本就不应该站在三分线以外来算这个卜的,距离太远了。他想,那么远的距离,不要说是神灵在暗中帮助他,就是让神灵自己来投这个球,它也不见得就能投得进去。于是,他决定再来一次。他又满怀激情地跟同学们一起抢球。毫不费事,他又抢到了一个球。这一次,他决定走到篮球架下去投。尽管距离篮筐那么近,但他还是瞄了又瞄。他本来瞄得很准而且满有把握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球还是没能投进去,又撞在了篮筐上被挡开了。他立刻又发现,这次他又站错了地方,那里虽说离篮筐很近,但是当时有一丝细微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干扰了他的视觉。既然是阳光的过错,他当然要投第三次。这次他还是选择到篮球架下去投,不过换了个方向,走到了背对着阳光那边去。如他所愿,球一下就投到篮筐里去了。他心里又是一阵欣喜,浑身上下也轻松了。 第6章 第一次接触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周丹,做什么事情都有点心不在焉的,上课的时候也老是走神,想入非非。在集会和其它人多的场合,他也总是用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她的身影,一旦发现她在什么地方,他便身不由己似的慢慢地向她靠近。他害怕有人看穿他的心思,所以行动的时候总是很谨慎,尽量装出毫不在意、漫不经心的样子。周丹那文雅恬静的模样总是给他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看着她,他心里就会涌起无限的怜爱和柔情。但是他不敢一直盯着她看,有时候甚至还要故意不去看她,否则,很快就会被人识破的。他喜欢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默默地听她和别人聊天,她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显出很开心很满足的样子。叶宏有时候也会赞赏似的在嘴角边露出一丝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到的笑意来,然而,每当有男孩子走过去跟周丹搭话的时候,他心里就感到很不是滋味,既恼火又懊丧。看到周丹和别的男孩子说得喜笑颜开的,他实在忍受不了,只好像个影子似的悄然离开。 叶宏留意到,几乎每天下午吃过饭以后,周丹都要和他们班上的一两个女孩子一起到宿舍楼前面的足球场上来玩。(说是足球场,其实那是个很大的操场,因为足球场在这块操场上,所以同学们都管它叫足球场。)在足球场的东面,跑道的外围,有一长排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周丹她们就喜欢坐在桂花树下的那些大理石条凳上看踢球。自从发现了这个情况后,每天下午的那个时候,叶宏就站在宿舍外面的走廊上。他住在三楼,那排桂花树在女生宿舍楼前面,刚好和男生宿舍楼正面相对,他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就可以把那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在大多数情况下,等他到走廊上去的时候,周丹她们已经在那里了,但偶尔也要等上几分钟她们才会出现——不过终究都会来的。 一天下午,也是在那个时候,叶宏发现和周丹在一起的不是跟她玩得最好的那两个女孩子,而是罗恋恋。罗恋恋的老家也在贵州,虽说和叶宏的老家离得很远,但总算是老乡,而且在这所学校她还是叶宏目前知道的唯一的一个老乡。她是一个长得矮墩墩胖嘟嘟的女孩子,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头发剪得短短的,喜欢高高地扎在脑后,就像兔子的尾巴一样。她稚气未脱,据说已经十八岁了,然而看起来却像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由于她性格比较开朗豪爽,又跟他是老乡,所以,在所有的同学中,叶宏跟她比谁都熟。 叶宏心里按捺不住地一阵窃喜。他急匆匆地走进宿舍,拿着毛巾到洗手间去洗了脸,然后又站到镜子前用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整了整衣领。稍稍打扮过后,他带着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从宿舍里走出来,然后下了楼。他本来可以从足球场中间穿过去的,那样路线要短得多,但是他没有那样做。越接近目标,他的心就越跳得厉害,也就越紧张。为了稳定一下情绪,在见面之前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他决定顺着跑道走过去。他尽量走得慢些,就像是在散步一样,一边走一边还“欣赏”着跑道两旁的风景。他表面上装作悠闲自得的样子,内心里却纷乱如麻。此时足球场上和四周都非常热闹,有踢球的,有看踢球的,还有漫无目的地随便晃荡的。这让他稍稍感到轻松了些,因为这样他就不那么引人注目,就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了。他在心里反复思考着该跟她们说些什么,尤其是开场白,走到她们近前的时候,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呢?他想出了很多种,但都觉得不妥,感到苦恼极了。不知不觉的,他完全沉浸在了思虑之中,脚步越来越迟缓了,到后来竟忘了向前迈步。他在一株木棉树下停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他原本并不是去见周丹的,他是去找他的老乡罗恋恋聊天的——只是……,哎,鬼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找她聊天呢! “我是去跟罗恋恋聊天的,怕什么呢?”他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并拼命让自己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做到毫不拘束,无所顾忌。他这样想的时候,脚步就比先前轻快了一些。 然而,他终究还是欺骗不了自己,无法把身上的那种紧张而沉重的感觉甩掉。当走到离周丹和罗恋恋只有十多米远的时候,他又畏畏缩缩、迟疑了起来。树底下的石凳上坐了不少人,周围又到处都有人在走动,再加上当时周丹和罗恋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球场上,所以她们并没有发现他。他也装作没有发现她们的样子,故意不去看她们。他一边慢慢拖拖地向前挪动着脚步,一边饶有兴趣似的观察着身边的那些桂花树,不时还伸出手去摸摸它们低垂下来的枝叶。 尽管他磨蹭着拖延时间,但是离周丹和罗恋恋还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他开始后悔不该到这里来了,他想趁她们还没有看到他的时候赶快溜掉,掉转头往回走。可是他感到已经晚了,因为他离她们已经只有三四米远的距离,尽管这时她们仍旧还没有看到他,但是万一在他回转身的时候被她们发现了,那她们会怎么想呢?不早不迟,偏偏在走到她们跟前的时候掉头,什么意思嘛! 既然撤退不得,他就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突然,他不再感到胆怯和畏惧了,他找到了一个获得勇气的办法!他把自己想像成一个英勇的侦察兵,现在,上级交给他一项光荣而伟大的任务,要他前往敌军阵地去探查情况,他感谢上级领导对他的信任,发誓决不辜负他们的重托和厚望,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危险他都决不退缩!这种使命感让他觉得自己不仅是个男子汉,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用双手提了提衣领,挺直身子,脚步稳健地向着周丹和罗恋恋坐着的地方走过去,脸上微微带着挑衅和傲慢的神情。 当他走到离周丹和罗恋恋只有一两步远的时候,她俩同时向他这边转过头来。他匆匆地朝周丹瞥了一眼,正好看到她那双明亮而好奇的大眼睛,他惊慌失措地赶忙把目光收了回来。尽管他把自己想成了一个英勇的侦察兵,然而此时他还是感到有些拘谨和不安。他的出现,好像让周丹和罗恋恋都感到有点意外,她们打量着他,平静而又有些调皮地微笑着。叶宏也冲着她们尴尬地笑着,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他用右手故作潇洒地对着罗恋恋打了一个响指,然后用他们的贵州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 “乘凉啊?” “嗯,乘凉。”罗恋恋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回答说。“你在看风景啊?”她也俏皮地问叶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叶宏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他以为罗恋恋看穿了他的心思,赶忙辩解说:“哪里,闲着没事,随便走走。”他说着又飞快地朝周丹看了一眼,没想到又刚好和她的目光撞在了一块儿,不知道为什么,周丹的脸颊也一下子变得绯红。 周丹也许并不知道叶宏和罗恋恋在说什么,但是看见他们笑,她也跟着微微地笑了起来。 说过了那句玩笑话,叶宏就找不到话题了。他感觉像是出了个丑似的,窘迫极了,手足无措。他希望罗恋恋再说点什么,尽快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可是她偏偏一声不吭,只是拿眼睛看着他,不怀好意似的笑着。 “想不到你也喜欢足球。”叶宏几乎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句话。他本来只是为给自己解围随便这么说的,并没有嘲笑谁的意思,然而由于他当时的情绪比较紧张,说话的口气太过生硬,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觉到那语气里带有讽刺的味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难道我罗恋恋就不可以喜欢足球吗?有谁这样规定过吗?”罗恋恋望着叶宏,极不服气似的问。不过她并没有生气,仍然像惯常那样调皮地嘻笑着。 “不不不,”叶宏也笑着赶忙解释说,“你当然可以喜欢足球,也没有谁作过这样的规定。我是说……我是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般都是不喜欢足球的。” “我这样的女孩子?!”罗恋恋突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微微睁大了眼睛惊奇而困惑地紧盯着叶宏。过了几秒钟的时间,她才冷冷地问:“请问,我这样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这下可把叶宏给问住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一时回答不上来。他没想到会把局面弄成这样,罗恋恋一向都是很大气的,不知道这次她是存心要让他出洋相呢,还是的的确确跟他较真了。尽管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的,但是看她那架势,如果他不把话说清楚,她恐怕是不会罢休的。叶宏又急又气,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在心里责备着自己,恨自己不会说话,真想狠狠打自己两个耳光。 “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啊?”罗恋恋又追问了一句,她还是紧盯着叶宏那窘得通红的脸不放。让叶宏难堪的是,周丹也在一旁用同情一样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当时的那副样子又实在太狼狈了。他在心里气呼呼地说:“你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是吧?哼!你就是一个爱刨根问底、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女孩子!”不过他没敢说出口来,他知道那样会惹更大的麻烦,罗恋恋会让他真的下不了台的。 “你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他勉强地笑了笑,讨好地说。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还很聪明。” 罗恋恋噗哧一声笑了,阴沉着的脸变得容光焕发了。但紧接着她似乎又觉察到这样有点失风度了,于是又佯装嗔怒地说: “少来这一套!” 叶宏担心她继续盘问下去,怕她问活泼可爱和聪明跟喜欢不喜欢足球有什么关系,那他就真的招架不住了。还好,罗恋恋没有问这个,她把身子朝周丹那边挪了挪,在石凳上腾出一块地方来,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对他说: “坐一下吧。” 叶宏赶忙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他怕稍一迟疑罗恋恋又改变了主意。坐到石凳上,他就像一个本该被判刑的罪犯得到了无罪释放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和宽松。 他坐下后,罗恋恋便愉快地跟他聊起天来。她问他为什么要报考那个学校,习惯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对那些老师们讲的课满意不满意。要是换个时间,叶宏也许很乐意跟她聊聊这些话题,可是此时他心猿意马的,实在没有心思谈论这些。他嘴上在跟她聊着,心里却在想怎样跟周丹搭上几句。他们说的是贵州话,或许是听不懂,或许是不好意打扰他们,周丹始终没有插话,她掏出手机来低着头独自玩弄着。叶宏的目光时不时地越过罗恋恋的身体,偷偷地朝她瞥上两眼。她那乌黑柔亮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披到肩上,再加上白皙而微微泛红的脸蛋,使她的样子看起来既娴静又温存。叶宏看得有些着迷了,神思恍恍惚惚的,但是他不敢老朝她那边看,怕被罗恋恋发现。这时,罗恋恋又问他想不想家,想不想念他的老爸老妈。叶宏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其实他已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罗恋恋把话说完以后,见叶宏毫无反应,便莫明其妙地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场面一下冷清了下来,耳畔再也听不到罗恋恋叽叽喳喳地说话的声音了,叶宏这才突然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周丹也觉察到了,她微微地扭过头来看了看他俩。叶宏看到罗恋恋正以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在审视着他,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他隐隐地记得罗恋恋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是不知道说的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极不自然地笑了笑,十分难为情地问罗恋恋。 “我没有说什么啊,”罗恋恋眨巴着眼睛、装出一本正经而又困惑的神情回答说,“我什么都没说啊,你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啦?” “别骗人了,”叶宏也一本正经地说,“我明明听到你在说什么,只是没有听清而已。”他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没底了,他也开始怀疑罗恋恋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说过。 “我问你我们班上哪个女孩子最漂亮,你喜欢哪一个?”罗恋恋说,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叶宏的脸。 叶宏脑子里轰的一声闷响,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全都涌了上去。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也太直接了,而且正好捅到了他的心窝里,他不知道罗恋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的用意何在。他以为罗恋恋已经洞察到了他内心的秘密,紧张得浑身都要冒汗了。更严重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竟然又飞快地朝周丹看了一眼。这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间的事情,但还是没有逃过罗恋恋的眼睛,她也朝周丹看了看。这下可糟了,叶宏心想,他不打自招了。他心里禁不住一阵慌乱,恨不得马上找个什么东西把罗恋恋的嘴巴给堵起来,他害怕她当着周丹的面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他知道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子,而且特别爱拿别人寻开心,总之,她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 “别……别瞎扯!”他赶忙制止她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的味道。 “怎么啦,”罗恋恋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说出来啊?” 叶宏感到整张脸都滚烫滚烫的,他简直被气得噎住了,想说什么,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但却没有说出来。 这时候周丹在石凳上稍稍坐直了身子,她用手指把垂到脸上的一小绺头发勾到耳朵背后去,然后转过头来看了看叶宏和罗恋恋,冲着他们淡然地笑了笑。 “给你看看这个。”她把手机举到罗恋恋眼前,说。 罗恋恋从周丹手中接过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瞅了一会儿,突然放纵地哈哈大笑起来,周丹也跟着笑了。 叶宏不知道周丹给罗恋恋看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他打内心里感谢她替他解了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实在太搞笑了!”罗恋恋笑过以后,用手指头抹着眼睛说,“是谁发给你的?” “我高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发过来的,”周丹回答说,“他现在在北京上大学。” “是你男朋友吧?”罗恋恋笑嘻嘻地问。 罗恋恋此话一出,叶宏身上所有的神经一下全都绷紧了,一种难可名状的恐惧感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心,他把脸完全转过去,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周丹,等待着她的答案,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周丹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她用手轻轻地推了罗恋恋一把,撅着嘴说:“才不是呢!” “真的不是?”罗恋恋望着她,半信半疑地问。 “骗你干吗,”周丹一脸认真地说,“真的不是。” 周丹的回答虽然让叶宏如释重负,但他心里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许许多多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心头。他很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问题。周丹说她的那个同学不是她男朋友,可是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没有撒谎呢?如果他不是她男朋友,那么谁是呢?她有男朋友吗?……一想到这些可怕的问题,叶宏心里就不由得酸溜溜的。他想,现在学校里很流行谈恋爱,像周丹那样的女孩子,上高中的时候不会没有人追,谁说得准她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男朋友呢?就拿他们现在这个班来说吧,总共有十七个女孩子,据说有六七个都有男朋友,而且几乎都是在上高中的时候谈的。那些女孩子的男朋友虽然大多都没在这个学校,但是他们之间还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越想心里越乱,越想越烦躁。他又想,要是换着别人,他也许会趁机摸摸周丹的底,问她有没有男朋友的,但是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他感到非常懊丧,气恨自己为什么在别的女孩子面前都不那么紧张,那么拘谨,而一到周丹面前就不知所措,紧得话都说不出来。从一开始他就在考虑怎样跟她聊上几句,可是直到这时他还一句话都没跟她说。 他心里也很矛盾,渴望跟周丹聊天,但又怕跟她聊。他既怕她不搭理他,让他难堪,又怕跟她聊上了,她问他一些他“不方便”回答的问题。对她撒谎自然是不妥当的,可是照实说他又怕她看不起他。他早就听同学们在私下里议论过,她是从大城市来的,家里很有钱很有钱,而他呢,家住在一个四面都是高山峻岭、抬头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的山窝里,他老爸老妈都是农民,家里一贫如洗,为了供他上学,还欠了债。尽管这些都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他老爸老妈的过错,尽管大家都说贫穷并不可耻,然而在那些家里有钱的同学们面前,他还是没法不感到低人一头。别的暂且不说,就说眼下大家都在玩的手机吧,他们班上四十多个人,据他所知,只有几个人没有。他不仅没有手机,连摸都没摸过那玩意儿。他害怕和同学们交往,因为只要一有空闲,大家总是把手机拿在手里把玩着,听歌、拍照、彼此传送文件什么的。看到他们那惬意和满足的样子,叶宏总觉得他们是在故意炫耀,心里就不免有些不快。让他更难堪的是,他要是和谁稍稍混熟了,他就会问他的电话号码。他告诉他们说,他没有手机,他们往往就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淡淡的鄙夷的神情。 这时罗恋恋和周丹正聊得火热,他想插嘴都插不上,不过他也觉得随便插嘴是有失礼仪的。然而,看她们把他冷落在一旁,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他心里又委实有点不好受。没有人可以说话,也没有事情可做,他坐在那里感到手足无措。他想要是有一个手机,也就不至于那么窘了。罗恋恋跟周丹越聊越起劲,根本没停下来的意思,叶宏不禁在心里抱怨起罗恋恋来。他嫌她的话太多了,不然,他也许能够跟周丹聊上两句的。 过了好一阵,他感到实在没法再呆下去了,便站起身来怏怏不乐地对罗恋恋说: “我走了,你们慢慢聊吧。” 他的话虽然是对罗恋恋说的,但眼睛看的却是周丹。周丹听到他说话,把头抬了起来,看到他在看她,便冲着他微微地一笑,他也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 “我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聊。”他又说。这次他是跟周丹说的,周丹又对他笑了笑,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甚至都没等罗恋恋再说什么,便沿着跑道慢慢地走了。他心里喜滋滋的,他终于跟周丹说上话了!尽管只有一句,但总算是说上了!还有,周丹那几次羞羞答答的微笑,也让他有点魂不守舍的,一边走一边还在反复地回味着。 第7章 初献殷勤 自从那天在足球场上有过一次接触以后,叶宏和周丹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一步,不管在什么地方碰上他,周丹都会对他微微地笑一笑,偶尔还和他聊几句。有一次,在学校外面的小街上,她和班上的几个女孩子在一起溜达,看到叶宏,她对着他飞快地摆了摆手跟他打招呼,这让叶宏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一个人的时候,叶宏总喜欢把这些零散的片断串连起来,甜蜜地回忆着。 不过,在他感到喜悦的同时,他也十分苦恼。有个疑问老是缠绕在他心头,周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呢?平常总有些男孩子围在她身边转,这也让他心里像装了一只刺猬一般难受。最让他苦恼的是,他和周丹在地区条件和家庭背景方面都相差太远,简直就是天上人间。他渴望跟她更多地接触,慢慢地把距离越拉越近,但又十分谨慎小心,一点也不敢造次。他总是担心他的心迹被同学们看破,他想要是被谁发现他对周丹抱有那种想法的话,大家肯定要闲言闲语地说他,讥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所以,尽管他跟周丹已经比较熟了,但在她面前他还是很拘谨,从不敢在人多的时候主动找她说话。她虽然跟他说过几次话,但是每次都说得不多,只算是打招呼而已。 有时候,他也责怪自己不该对周丹怀有那种非分之想,然而他却无法不去想她,只要有可能,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她,还有跟她有关的一切事情。 有一天,他根据贴在教室墙壁上的那张卫生值日表推算,再过四天就是周丹他们的值日。他认为那是个很好的接近她的机会,因为那个时候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一般就剩下那几个值日生。 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 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那天下午放学以后,他故意在教室里多逗留了一阵。和周丹一起值日的有两个男孩子平时跟他的关系还行,这样他留下来就不至于感到太尴尬了。他先是装作做了一会儿作业,然后就帮他们摆弄桌凳。他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只是随便帮了他们一下,没敢太热心太卖力,他怕同学们对他的行为不解,从而引起怀疑。然而即便这样,那个叫陈玉豹的同学好像还是起了疑心,他叮问他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要帮他们。叶宏回答说反正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所以就帮他们弄一下喽。周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在擦窗户,叶宏本来想去帮她们,但听陈玉豹问了这么个问题,他就不敢去了。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一看到周丹,叶宏就总是十分激动而又紧张不安。他总是担心自己太冒失,在她面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他们的教室在三楼,碰巧那段时间走廊尽头的水龙头坏了,他们得跑到一楼下面的厕所旁去提水来拖地。和叶宏混得比较熟的那两个男同学每人去提了一桶,但是还不够,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下,叶宏便自告奋勇地去帮他们提水。说来奇怪,他很想看到周丹,然而走出教室后他反而又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这阵到一楼的厕所边去打水的有点多,要按先来后到排队,等叶宏把水打上去,那两个男同学已经把地板拖了一遍,周丹和那两个女孩子也把窗户里里外外全都擦完,要开始抹桌凳了。正在这时,他看到周丹提着个空桶走出了教室,他知道她也是到一楼下面去打水的。突然间,一个近乎于疯狂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闪现出来,他激动得浑身都颤栗了。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冲动,没有马上行动。等周丹走了一会儿过后,他跟那几个同学说: “我要走了,你们自己干吧。” 他收拾起书本,然后走出了教室。他估计周丹还在楼梯上,他怕被她发现,所以不敢走得太快。他越来越激动,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一楼的厕所就在楼梯口旁边,叶宏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周丹正在那里接水。她是背对着他的,所以没有发现他。叶宏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开了。他穿过教学大楼中间那条宽大的通道,走到了外面的台阶上。他感到时间差不多了,便转身折了回去。果然不错,周丹已经打好水走了。不过她并没有走多远,刚刚才离开,还在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 周丹只打了半桶水,然而就是那半桶水也弄得她够戗的,她歪着身子,用小腿使劲抵住水桶,一步一步吃力地向上攀登着。叶宏看到她频繁地把水桶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累得气喘吁吁的,脸颊也涨得通红,便加快脚步赶上了她。 周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瞅了瞅。发现是叶宏,她似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把水桶放下,直起腰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胸脯,红着脸笑嘻嘻地说: “累死我了。” “我来帮你提。”叶宏说着向上跨了两步,把水桶提在了手里。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像害怕周丹不让他提似的。 “谢谢谢谢!”周丹一下就乐了,喘着气一迭连声地向叶宏道谢。 “不用谢。”叶宏竭力控制住自己,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语气淡淡地说。他和周丹对望了一眼,结果两人都弄了个大红脸。这一来不管他怎么控制自己,都无法装出平静了,他变得异常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他提着水桶走在周丹前面,一边走一边向她解释说: “刚才我把笔忘在教室里了,我去把它拿来。” “哦。”周丹明白似的说。 叶宏这话倒是不假,他的确是回教室去拿笔的。然而,问题是,他晚上还要来上自习,根本不用把书带回宿舍去看,笔就更没必要带回去了。他也并不是把笔忘在教室里了,而是故意留在桌子上的。 能够给周丹帮上这点忙,让他心中感到无比的喜悦,甚至还感到有点自豪和荣幸,因为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还算个男子汉。然而,走在周丹前面,他又感到浑身不自在,他认为她一定在紧紧地盯着他看,让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向周丹解释过他为什么回教室以后,有好一会儿他俩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幸好这时候楼梯上有人上上下下的,不然他就会更加拘谨紧张了。他感觉到一直这样闷声不响的,肯定会给周丹留下一个很糟糕的印象,她会认为他很笨拙的,所以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可是,说什么好呢?他并不是找不到话题,而是缺乏和周丹说话的勇气,他想,周丹可能已经从某一点上觉察到他刚才在说谎,尤其让他恐慌的是,她可能已经看出他对她有所“企图”。一想到这一点,叶宏就完全胆怯了,几次想开口说话,每次话到了嘴里又都咽了回去。 快到三楼的时候,他实在憋不住了,便微微地回过头去看了周丹一眼,对她说: “我听说青岛是个好地方,一定很好玩吧?” “当然啦。”周丹不无自豪地回答说。她说话的语气十分轻快,气氛一下就活跃了起来,刚才的那阵沉默似乎也让她感到压抑,她似乎早就在期待着叶宏开口说话。 她停了一下,接着用好奇而又调皮的口气问叶宏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青岛的呀?” 叶宏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浑身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不过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开学那天,你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亲口说的呀!”他说,“你忘了?” “哦,我真的忘了。”周丹抱歉似的笑着说,“你的记性真好。” “还行吧。”叶宏回答说。 叶宏虽然不是很强壮,但他是在大山里长大的,从小就开始干体力活,半桶水的重量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没有换一次手就把水提到了教室。他担心那几个同学取笑他,还好,他们都“见怪不怪”,只有陈玉豹问了一句: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的笔忘记带了,”叶宏回答说,“我来把它拿回去。” 周丹又谢了他一次,他说不用谢,不就是顺便帮个忙嘛。他说着就朝他的座位走去,捡起课桌上那支“忘记带”的钢笔又走出了教室。 走出教室后,叶宏有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从头到脚都轻飘飘的,嘴角边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来。不管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但他觉得他又向周丹走近了一步,他相信他已经给她留下了一个比较深的印象。这既让他感到满足和惬意,又让他略微有些担心和不安。他感到他刚才干的那事儿实在有点疯狂,怀疑是不是太露了。他不知道周丹有没有看出他在撒谎,是否已经觉察到他对她怀有那种想法。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她流露出的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试图从这些细节里面找到答案。他尤其想弄懂她说的“你怎么知道我是青岛的呀”和“你的记性真好”这两句话的确切含义。然而,他的这番思索终归是徙劳,因为他根本没法知道周丹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最后,他只能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她有可能知道了一点什么,但也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琢磨不明白,他也只好随它去了。 第8章 不安的相聚 来这里已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自从在一起来的那天一块玩过以后,叶宏一直没有跟他的好朋友汪小吉见过面。他们都没有手机,也很少上网,汪小吉曾把他们宿舍的电话号码抄给叶宏的,可是被他不小心弄丢了。他们学校有个小邮局,寄信很方便,不用跑到市里去,叶宏也曾写过一封信寄给汪小吉,并把他们宿舍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汪小吉既没有给他回信,也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为了这事儿,叶宏成天都牵肠挂肚的,他打算周末的时候去汪小吉那里看看。 真不愧是好朋友,心有灵犀,那么久都不来看他,正当叶宏决定去看他的时候,汪小吉就来找他玩了。 那时天都快黑了,叶宏正要去上晚自习,已经走到了宿舍的楼梯口,任家豪突然跑到走廊上,冲着他大喊了一声: “叶宏,有人找!” 叶宏当时正一边走一边朝对面的女生宿舍楼张望,冷不防被任家豪这么一叫,把他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他愣愣怔怔地转过身来,想问是谁找他,但是发现任家豪已经进宿舍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不安。他疑疑惑惑地走回宿舍,任家豪又简单地跟他说了句: “电话!” 叶宏看到电话机的话筒是翻放在木桌上的,拿来起对着“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立刻就回应了,他听出是汪小吉的声音,心情一下就激动了起来。汪小吉在电话里告诉叶宏,他已经到师院来了,就在他们学校的那道小门外。他问叶宏在干什么,能不能出去。叶宏回答说没问题,然后“啪”的一声挂了电话,风风火火地走出宿舍,下楼后就直奔足球场南边的那道小门而去。 他们学校本来也是实行封闭式管理的,但是叶宏发现那只不过是学校的领导们嘴上说说而已,那道高高的围墙形同虚设,学生们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溜到外面去。学校有两道门,一道大门和一道小门,只有那道大门需要有放行条才可以出去,那道小门虽然也有人把守,但是只有在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九点这段时间是关闭的,其它时间几乎都是开着的。偶尔,看门的老头“怕上面怪罪下来”,也会将铁门紧锁起来,但是只要跟他说些好听的,他盘问一番过后,保管又会一边抱怨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来把门打开。有些人讨厌被老头缠磨着问东问西的,干脆就从围墙上翻出去。叶宏喜欢清静,宿舍里人多,他嫌太吵,每天晚上晚自习过后,他几乎都要从那道小门走到外面去溜达溜达。很多次从那里进出,他都对那个看门的老头笑了笑,正因为如此,那个看门的老头都跟他混得很熟了,不管他什么时候出去,老头一般都不会为难他。不仅不为难他,有时候还像老朋友似的跟他点头微笑。 小门外是一片房屋密集的居民区,那里也有很多店铺和饭馆,以及一些娱乐场所,另外还有几条勉强可以称作街道的巷子。叶宏走出铁门,一眼便看到汪小吉和四五个男女生站在那家“公话超市”门前,汪小吉也很快就看到了他。在来这里以后的这些日子里,叶宏特别想家,更因为他和谁都无法混到一块去,这让他感到格外地孤独和寂寞。看到汪小吉,就像见到了从老家来的亲人一样。他向汪小吉走过去,激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汪小吉也冲着他傻呵呵地笑着。过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汪小吉才首先开口问他: “这段时间过得怎样?” “还不错。”叶宏高兴地回答说,他所有的烦恼似乎在顷刻之间全都一扫而光了。说话的当口,他朝刚才跟汪小吉站在一起的那几个男女生望了望。汪小吉向他解释说,他们是跟他玩得好的几个同学。在那里站着聊了一会儿,叶宏提议说: “走,我们到前面去转转吧。” 于是,他们沿着那条长长的小巷漫无目的地向前晃悠着,汪小吉的那几个同学也谈笑着跟在他俩后面。 尽管汪小吉还像以前那样,跟他聊起天来无拘无束的,显得亲密无间,但是叶宏感觉到他变了,他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和他并排着走在一起,他都觉得有点别扭。刚才见面的时候,他只顾着跟他嘘寒问暖,未曾留意到他的衣装和打扮,现在他才看清了,汪小吉穿的是一身浅黄色西装,脚上穿的也是一双他说不出个名堂来的鞋子——尽管说不出个名堂,但是他在他们班上几个有钱的同学的脚上见过那种鞋,所以知道不便宜。不仅如此,叶宏还发现汪小吉的头发弄得跟马鬃似的又直又顺,显然到理发店去拉烫过。这还不算,他还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的气味。他一边跟汪小吉拉着话,一边上下来回地端详着他。汪小吉从叶宏游移不定的眼神里看出他在研究他,显得很难为情,脸色微红。 露过一家百货超市门前的时候,汪小吉叫大家在外面等着,他到里面去买了几包瓜子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把那些东西分递到每个人手里,大家边走边吃。叶宏理所当然也得到了一份,他拿着那些东西,感觉就像捧着一团火似的烫手。他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的,心里却难受极了,感到就像把脸放到地上让别人去踩一样。按说,汪小吉和他的几个同学跑那么远的路来看他,应该他请客才对,可他反倒让人家来请他了。要是就他和汪小吉两个倒没什么,谁请谁都无所谓,可是有汪小吉的那几个同学在一起,他就感到有失面子了。不过他一点也没有生汪小吉的气,尽管他让他很下不来。他知道他那样做是对的,那才叫懂人情世故。其实,他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他也想过应该买点什么来招待大家,汪小吉的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而且他还听汪小吉说,他们是想认识他所以才一起来的。他想到了,但是他的腰包不支持他的想法,他出来的时候走得太匆忙,再说也没有想到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所以没带钱,他身上仅有几块钱的硬币。 除了溜冰场和网吧,那个小区里没有什么值得玩乐的地方,叶宏和汪小吉带着那几个同学像一群迷路的鸭子似的到处游来逛去,都不知道往哪里去好。 一伙人到处闲逛了一阵,感觉实在没什么玩头,大家都有点烦了,汪小吉的那几个同学提出要回去。汪小吉说大家难得一聚,就一起到饭店里去吃顿饭吧。叶宏一听他这个主意,急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惴惴不安地想,今天这张脸要丢尽了,大家一起去吃饭,总不能还让汪小吉埋单吧?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跟他们一块去是不近情理的,去了他又几乎身无分文。 在他们站着的地方就有三四家小饭店。 “你到这些饭店里去吃过饭没?”汪小吉问叶宏,“哪家弄的饭菜好吃些?” “我没去过,不知道。”叶宏如实地回答说。 汪小吉把那几家饭店都打量了一番,然后指着最近的那一家说: “要不就在这里吃吧。” 他望了望叶宏,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征求大家的意见。 “随便。”叶宏像梦呓似的说,有苦难言。 “你说在哪儿吃就哪儿吃吧,我没意见。”汪小吉的那几个同学中,有一个女孩子发话说。 “随便吧。”另外几个也附和说。 汪小吉领着大家走进了那家弥漫着油烟气的饭店,他叫他那几个同学在一张空桌子旁边坐下来,然后让叶宏跟他一起去点菜。叶宏抓住这个时机悄悄地告诉汪小吉,他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钱。汪小吉回答说没关系,他身上有钱。叶宏叫他借给他五十块,汪小吉说何必呢,谁买单都一样。叶宏叫他在他同学们面前给他留个面子,汪小吉争辩说他们是他的同学,应该由他请客。叶宏哭丧着脸连说带求了好一会儿,汪小吉还是不肯借钱给他,结果他俩差点吵了起来。 “你看点什么菜?”汪小吉问他。 “随你便,”叶宏气哼哼地说,“你想点什么就点什么,我无所谓。” 汪小吉也就不再理会他,一个人把菜全点好了。 叶宏趁饭菜还没有弄好,跟汪小吉说他有事要离开一会儿,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宿舍。他打开柜子,从他那件灰色夹克衣的夹层里把钱包拿出来,从里面取了一百块钱塞进裤兜里。他锁上柜子,又匆匆忙忙地赶去饭店。他离开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菜还没有弄好,除了汪小吉以外,没有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上了三个菜,他们便开始吃起来。 汪小吉总共点了十来个菜,又要了几瓶啤酒和可乐,大家慢条斯理地、磨磨蹭蹭地吃着,一圈一圈地互相敬酒,又吵又闹的,一顿饭吃了个把钟头的时间。叶宏心里憋得难受,一点都不愉快,他既不喜欢这种乱哄哄的场面,也不习惯这样慢慢拖拖地吃饭。另外,他觉得汪小吉把这顿饭弄得太铺张了,他先前估计四五十块钱可以搞定,所以只带了一百块钱,现在他担心一百块钱还买不了这个单。本来就四五十块钱已够让他心痛的了,没想到结果却远远超出了这个数。他知道汪小吉会主动买单,然而,不管最终由谁来买单,他都觉得这钱花得有点冤枉。他开始在心里生起汪小吉的气来。有一阵,他甚至想,他一个子儿都不出,汪小吉爱瞎折腾,就让他自己一个人收拾这个局面吧。 不过,他只是在心里跟汪小吉赌气而已,终归还是做不出来的,等到饭局快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就站起身来,打算去付账。汪小吉就坐在他的右首边,看到他站起来,他也跟着一下站了起来。他显然已经喝醉了,脸涨得红通通的,他一把拽住叶宏的胳膊,好像要跟他打架似的,问: “你干什么?” “我去上厕所。”叶宏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扭动着胳膊,想从汪小吉的手中挣脱出来。 “不行!”汪小吉断然地说,他用力把叶宏推回座位上去,“你给我坐下来,不要让我不高兴哈!” 他瞪着叶宏,两只眼睛就像燃烧着的炭珠一样,冒着炽烈的光焰。叶宏知道他醉得不轻,如果继续跟他争着付账,他肯定要大动肝火,所以只好乖乖地坐了下去,羞得满脸通红。等叶宏坐下以后,汪小吉便朝正在灶台边忙得不可开交的饭店老板走去。他跟饭店老板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从衣兜里摸出钱包来付了账。 叶宏平时几乎滴酒不沾,但是那天晚上大家又是怂恿又是起哄的,弄得他狼狈不堪,最后他只好也喝了一两杯。尽管他没有像汪小吉那样醉得厉害,但还是有点稀里糊涂的。送走了汪小吉和他那几位同学后,恰巧是九点半钟,刚下晚自习。他没有马上回宿舍,到足球场边的一棵树底下去坐了好一阵。他并不担心没去上晚自习会有什么处罚,因为他们晚上是很自由的,根本没人管。 这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夜晚微微有些寒冷,他坐在石凳上,感觉冰冷冰冷的。足球场上到处都有人影在晃动,有三五成群嘻笑吵闹的,也有成双成对喁喁私语的。叶宏心里烦躁到了极点,他感到有许许多多的问题需要弄清楚,然而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后来,他干脆什么都不去想了,两手抱在胸前紧靠在石凳上,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在那里坐了有四五十分钟的时间,感到头脑清醒了一些。突然,他意识到一个人那样呆呆地坐在那儿实在是不妥,别人会把他当神经病看的,一想到这点,他赶忙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宿舍走去。 回到宿舍后,他感到困极了,脱下鞋子,爬到床上倒头便睡,一直睡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他就怎么也睡不着了,透过窗玻璃,他看到了宿舍楼背后那条马路边的路灯发出的一片浑黄的光。四周都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同室的几个人均匀而轻微的鼻息声。他睁着眼睛仰躺在床上,脑子渐渐清醒了,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于是他把晚上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思考的结果是:毫无疑问,来这里以后,汪小吉的确变了,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性格习惯,一切都变了,和以前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以前汪小吉和他一样,从来不刻意地打扮自己,然而现在他却注重起穿着和仪表来了,而且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潇洒自如,看不出有丝毫的不自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有了如此大的变化,他既有点钦佩和羡慕他,又为他感到不安。其实,他也渴望有汪小吉那样的“风度”,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也希望跟同学们混到一块去,但是他知道这些都是需要“本钱”的。若是换着别人,他不仅不会为这些转变而责怪他,而且还会十分欣赏他,然而汪小吉不同,他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这样玩会有什么后果。汪小吉的家庭背景跟他相差无几,他俩都生长在大山坳里,老爸老妈也都是农民。汪小吉家里并不比他家宽裕,甚至还不如,他家里兄弟姐妹多,他老爸又经常害病,还在汪小吉上高中的时候,他家里就欠了一屁股的债。要不是他有一个什么亲戚在政府机关里工作,给他担保在信用社贷了款,汪小吉恐怕就不能来这里上大学了。他还记得,上高二的时候,有一次,汪小吉的生活费没了,从县城跑回家,结果他老爸一分钱都没有给他弄到,叫他捉了几只鸡到县城去卖。那时候,他用钱可是很有“尺度”的,现在却大手大脚地胡花乱用了。 “真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他在心里说。“他这样折腾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把钱花光的。” 他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应该劝劝汪小吉。 第9章 穷困的滋味 学校食堂有很多个打饭的窗口,从那些窗口里打出来的饭菜档次是不一样的,每个窗口顶头的玻璃上都用红油漆标着一个价码,25元,20元,17元,15元,13元,10元……3元。一看到那些红字,叶宏就觉得特别刺眼。每次到食堂吃饭,他都感到有些难受。13元到25元的那几个窗口每次打饭的人都不多,只有那几个5元、7元和10元的窗口总是排着长队,而那个3元的窗口每次人都是最少的,叶宏每次到那里去买饭的时候,总是发现周围有一些淡漠和鄙夷的目光在打量着他们那些人。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他倒觉得没什么,能省就省,他才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他呢。可是自从和周丹熟悉以后,每次到食堂打饭他都有点畏畏缩缩的,特别是排队等待的时候,他脚底下就像有一盆火在烤一样,浑身上下也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一样痒痒的。他总是感到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窥视着他,很多次他想转过头去寻觅那双眼睛,可是又害怕那目光在不经意间把他烫伤。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逃离,就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藏起来。 “诚惶诚恐”地过了几天,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不管是中午还是下午,只要放学铃一响,他就匆匆地走出教室,然后就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跑去食堂,等他们班上的那些同学赶到食堂的时候,他往往已经打好饭坐在某个靠边的地方开始吃了。 除了吃饭和买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之外,叶宏几乎省去了其它的一切花销。然而,即便如此,他钱包里的钱还是在一天天地不断变少,速度之快是他始料不及的,这让他成天都心神惶惶的。他在心里仔细地盘算过,照这样的下去,不到七个月他就要分文不剩了。短缺的那部分从哪里来补充呢?他们那所学校要是在市区,说不定还可以找份什么活儿干一下,做个临时工或者家教什么的,可是学校偏偏就在市郊那么远地方,那里根本不可能找到什么差事。 第10章 深陷孤独 叶宏跟同学们的交往越来越少,关系也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了。和其他人的关系好不好他倒觉得无所谓,但是和同宿舍的人不能打成一片,他就感到有些不好受了。他差不多完全被孤立了起来,宿舍里有八个人,那七个人都处得很好,只有他总是孤孤单单的,独来独往。起初大家还偶尔跟他聊几句,慢慢地就不再搭理他,几乎把他当空气一样忽视了。包括曾经和他有过一段短暂交情的赵秋帆和任家豪,也都对他没有半点热情了。这种局面令叶宏十分窒闷,他也想过应该改善一下跟大家的关系,可是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他跟他们没在同一个层次上,他们之间是很难“架起友谊的桥梁”的,除非他也像他们那样有大把大把的钱花。 彼此互不理睬,又天天都呆在同一间屋子里,对那七个打得火热的同学来说倒是一点都不碍事,可对完全被孤立了的叶宏来说,那简直就是受罪了。白天还好些,大家呆在宿里的时间比较少,一到晚上,尤其是晚自习过后,那伙人就在宿舍里闹腾个不停,聊天、打牌、喝酒、吃夜宵、嗑瓜子、啃水果。叶宏既无法跟他们搅混在一起,又无法看书学习,睡觉就更不用说了,不到十二点过钟他们是不肯安静下来的。于是,每天晚上自习课下了以后,叶宏一般都不回宿舍,他就从那道小门溜到外面去随处晃荡,直到不得不回宿舍的时候才回去。 叶宏之所以要逃避,不仅是嫌他们吵闹,更多的是忍受不了他们对他的视若无睹。他们时常做出一些让他难堪和不愉快的事情来。有一天晚上下雨,晚自习过后他没有出去溜达,直接回到了宿舍。由于时候尚早,根本睡不着觉,所以他就坐在床沿上看书。刚看了不一会儿,他们中的两个提着一大袋花生和糖果回来了。当时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在,除了从外面回来的那两个和叶宏外,其余的五个人,有两个在摆弄电脑,有三个就和叶宏并排坐在床沿上玩手机,左边一个,右边两个。那两个提着袋子走进宿舍,就开始给大家分发东西。他们一把一把地往那五个人手里递着,在叶宏面前晃来晃去的,然而对叶宏,他们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叶宏也没有抬起头来,他低着头努力把目光完全集中在书页上。可是,他感到目光变得迷糊了起来,只见书上黑麻麻的,一个字都看不清楚。他心里又委屈又窝火,他认为他们严重地侮辱了他。他知道他不应该吃他们的东西,他也知道他们不会真心实意地请他吃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连句虚情假意的话都不说,直接就把他给忽视了。他先前还以为他们会请他呢,所以在心里他已经作好了谢绝的准备。 他本来已经够难堪够不快的了,而那几个人却还像故意挑衅他似的,高声大气地谈笑着,把嘴咂巴得格外地响。叶宏恍惚觉得,他们咀嚼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他的心——就像有一群老鼠在啃噬着他的心一样。他感到他们实在太放肆了,他都快老羞成怒了。他真想大喊大叫一声,叫他们别吃得那么响,妨碍他看书。但他随即就意识到不能那样干,唯有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保持沉默才是明智的。他煞有介事地翻动着书页,其实一个字都没看。他又想离开,到门外去走走,或者干脆去睡觉,但还是觉得不妥。他想,他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他的愤怒和难受,绝不能让他们“龌龊的居心”得逞。于是他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书,等他们快把东西吃完了,他才上床睡下了。 这件事情让叶宏一连几天都耿耿于怀。晚上他一个人在学校外面的小路上溜达的时候,他反复地把这件事情想了又想。他想彻底弄清楚他是不是被侮辱了,他采取那样的应对态度又是不是正确。想着想着,他自个儿就忍不住冷冷地笑了起来,他觉得那天晚上他那样气愤,实在是太没道理、太混账了。 “东西是人家掏钱买的,”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说,“你又没出一分钱,人家干吗要请你吃呢?你说说,干吗要请你吃呢?再说了,你又没请人家吃过啥玩意儿。你呀你,真是太搞笑太搞笑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幸好那天晚上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发作,要不然他们肯定会大大地羞辱他一番的。 然而,这并不是说他不认为他们侮辱了他,不不不,他心里很清楚,他们侮辱了他,而且是故意那样做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把他当人看,话都没说一句。他们侮辱了他,而他却只能强忍在心里,连一个捍卫自己尊严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们是不是以为,你们叫我吃,我就吃啊?”他心里恨恨地说,“告诉你们吧,老子才没那么不识趣呢!” 从那以后,叶宏跟宿舍里那几个同学的关系就更糟了。尽管大家偶尔还打个招呼敷衍一下,但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身处这种完全孤立的境地,叶宏就不免常常思念起他高中时候的那些同学来了,尽管上高中那阵子他跟他们很多人的关系也很平淡,但是现在他却倍加思念他们。他很想跟他们联系,然而遗憾的是,他只大概地知道他们考上了什么学校,却不知道谁的确切地址。 第11章 情海无边 在帮周丹提水过后的一段日子,叶宏和周丹仍旧不即不离的,始终没有什么进展。然而,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叶宏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对周丹的想念变得越来越热烈了,几乎占据了他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知道罗恋恋跟周丹玩得挺好,他曾经想过跟罗恋恋搞好关系,然后通过她去跟周丹交往,但是他又不太喜欢罗恋恋那副脾性,她是个刀子嘴,又仗着跟他是老乡,大家混得比较熟,在一起的时候她老爱拿他说笑。反复地思考过后,他觉得还是不要刻意去跟她拉关系为好。 课间的时候,周丹喜欢和那几个跟她玩得好的女孩子到走廊上去玩,这时叶宏往往也会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出教室去。不过他不会去跟她们站在一块儿,或者挨得太近,他总是跟她们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在操场或者礼堂集会的时候,只要有可能,他也总是找一个离周丹很近的位置,散会以后,他又默默地悄悄地跟在她后面走着。但他不敢靠得太近,一直都很小心很谨慎,他害怕在这种时候被人发现,尤其怕被周丹看到。 一天,也是课间时分,周丹和罗恋恋她们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聊天,叶宏就靠在离她们不远的栏杆上,他两眼望着对面的图书楼,耳朵却在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话。他听到一个女孩子问周丹: “你今天早上跑了几圈?” “还跑几圈呢,”周丹笑嘻嘻地回答说,“跑一圈就累死了。” “要坚持撒。”他听出是罗恋恋的声音。 “实在坚持不了啊,小姐。”周丹回答说。 “你早上几点起床啊?”叶宏又听到那个叫刘燕的女孩子问周丹。 “一般要六点五十才起来,今天六点半就起来了。”周丹说,“都怪曾阿牛,那么早就把人家叫起来了。” 周丹话刚说出口,立刻就引起了一片哈哈的笑声,叶宏朝他们转过头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曾阿牛”是同学们给班上那个叫曾思思的女孩子起的“雅号”,大家当面叫她曾思思,背地里都称她曾阿牛。曾思思自己也知道她有那个“雅号”,偶尔有调皮的男孩子当着她的面那样叫她,她也不生气。她和周丹同住一个宿舍,她俩关系一直都挺不错。此时,“曾阿牛”本来在教室里的,但是不知道是谁跑去跟她说了,还是她自己听到了,她红着脸从教室里跑出来,挤进人群,在周丹肩上不停地拍打着。周丹笑得蹲下身去,缩成了一团,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第二天清早,礼堂楼顶的广播一响,叶宏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穿好衣服,然后来到了足球场上。那时天刚麻麻亮,足球场上空空荡荡的,只有模模糊糊的几个人影在晃动。他朝女生宿舍楼望了望,发现只有两三间宿舍里亮起了灯,周丹住的那个宿舍和其它宿舍全都黑咕隆咚的,他这才意识到去得太早了。 叶宏发现这个地方的天气有些怪异,时冷时热,变化无常,有时甚至在一天之中也会有几次变化。昨天还蛮热的,今天就不同了,清晨的微风带着阵阵寒意,吹得他浑身有些哆嗦。他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便沿着跑道开始跑步。 过了没多久,天空中露出了鱼肚白,许多间宿舍的灯陆续亮了起来,足球场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叶宏一边跑动着一边时不时地朝周丹所在的那个宿舍张望两眼。不一会儿,那个宿舍里的灯亮了,又过了不一会儿,门被拉开了。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叶宏看到周丹和罗恋恋,还有“曾阿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心里又禁不住有些激动了。 他知道周丹她们马上就要出现在足球场上了,他这时在女生宿舍楼的对面,于是他加快脚步奔跑起来,他想在她们走上跑道的时候跟她们相遇。果然,他刚刚跑到女生宿舍楼的大门前面,周丹她们就从里面出来了。他不由得慢慢收住脚步,在那儿停了一下。在他朝她们看的时候,她们正好也把目光看向他。周丹穿着一件暗白色的棒球衣,脸色微红,她冲着叶宏浅浅地一笑,说: “你好早啊。” “刚来一会儿。”叶宏也对她笑了笑,微微地喘着气回答说。“你们也来跑步?” “是地!”没等周丹回答,罗恋恋就抢着说,说着还朝他扮了个鬼脸。 叶宏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周丹她们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似乎并没有要跟他多说几句的意思,于是他又放开脚步跑了起来。他此时跑得慢极了,就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似的,一是因为他已经跑累了,二是因为他看到周丹她们在他后面开跑了,他想跟她们保持着一样的步调。(他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这样做的,到底是为着什么目的,他心里一点也不清楚。后来他回想这事儿的时候,他认为那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举措,在心里把自己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他向前跑着,偶尔还回过头去看看她们。周丹、罗恋恋和“曾阿牛”,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迈着细小的步子,嘻嘻哈哈的,不像是在跑步,倒像是几个小孩子在玩耍。看着周丹那快活的样子,叶宏心中又涌起了无尽的爱怜,他觉得她就像一只百灵鸟。 叶宏不想跑得太快把周丹她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但是他也没有打算让她们追上他,更不想让她们跑到他前面去,他认为那是丢脸的。当看到她们快追上他了,他就稍稍加快步伐,当她们离得有点远了,他又慢下来。他始终让她们和他保持着那么远的距离。跑了两圈过后,早操时间到了,他们都走到了足球场中间去开始排队做操。过了好一阵,叶宏都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件事情里,他很吃惊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 “她们说不定看出了我在耍什么把戏。”他心里想,不禁感到有些羞愧了。然而,一想到周丹主动跟他打了招呼,还有她那开心快乐的样子,他心里就暖融融的,脸上也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了一丝微笑。 从那天开始,叶宏比往常起得早了。他每天都要到足球场上去跑步,每天都是怀着一份期待而又激动的心情去的。然而,每天他都大失所望,因为自从那天过后,在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周丹她们再也没有去跑过步,一天都没有。 叶宏反复地揣摩,始终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不去了。 “她们会不会是在躲避我呢?”他在心里寻思,“难道说她们真的看出了我有什么意图?” 想起那天早上他干的事情,他懊悔到了极点,刚开始他还只是怀疑,后来他就完全认定是他的那些愚蠢行为使周丹她们不再去跑步的。他猜测她们肯定在暗地里谈论过他,有几天的时间,他都不好意思走近她们,尤其是周丹,他尽量回避着她,免得彼此尴尬。 “真是丢人到家了。”他心里想。 “过几天吧,过几天说不定她就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 尽管周丹不去跑步了,但是他还是每天都在坚持,坚持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 “决不能让她们抓到‘把柄’。”他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如果她们不去我就不去的话,正好说明她们的猜测是对的,那样的话……什么都不言自明了。” 然而,慢慢地叶宏又发现,事实好像并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他时刻都在小心地躲避着周丹、罗恋恋和“曾阿牛”,可她们除了不去跑步以外,好像并没有要躲避他的意思。有几回,他和同学们一起站在走廊上,周丹她们几个也走到那里去玩,她们在他面前和同学们说说笑笑的,好像并没有因为有他在场而感到别扭和不愉快。另外还有两次,他在楼梯上意外地跟周丹和罗恋恋相遇了,她们仍旧像以往那样跟他打招呼,周丹脸上仍旧是笑微微的,看不出有丝毫的难堪和不自然。这样一来,叶宏就不再感到羞愧了,他也不再回避她们了。 “你们为什么不去跑步了?”有一天,他试探着问罗恋恋。 “冷死了!”罗恋恋抱怨似的回答说。 罗恋恋一向都是快人快语的,叶宏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弄清了周丹她们不去跑步的缘由,压在他心上的那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他心情又舒畅了起来。 第12章 一个机会 学校有一间像电影院一样的大教室,在一楼最右边那个僻静的角落上,是专门用来上公共课的。叶宏他们念的是人文科学系计算机专业,哲学是一门选修课,学校把他们和另外几个班安排在一起一块儿上。就在叶宏向罗恋恋打听她们为何不去跑步的第三天,是星期四,早上的第三节课就是哲学课。由于人太多了,下课那阵子门口拥挤不堪。叶宏向来不喜欢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等他走出教室,他们班的同学全都走光了。接下来的那节课是体育课,要在室外上,他还在楼梯上就碰见大家已经往楼下去了。他回到教室放好书本,匆匆忙忙往外走的时候,在门口差点撞到了一个女孩子身上。叶宏对那个女孩子有些眼熟,似曾相识,但是他不知道她是哪个班的,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她手里拿着一本什么书,由于差点和叶宏相撞而羞红了脸。叶宏赔着笑跟她说了句“不好意思”,正打算离开,那个女孩朝教室里瞧了一眼,然后叫住了他。 “帅哥,麻烦你帮我把这本书还给周丹一下,好不?”她把书递到叶宏面前,含着笑期待地看着他。 意外地听到有人说出周丹的名字,自己又被称做“帅哥”,叶宏又激动得不行了。 “嗯,好的。”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把书从女孩手中接了过来。 他拿着书看了看,发现那是一本小说书,名字叫做《简爱》。尽管他一向对外国文学不感兴趣,但这本书他还是听说过,知道是一部世界名著。听说书是周丹的,捧在手里,他感到它无比的亲切和温馨,一股浓浓的暖意传进遍了他的全身。他原本打算把书给周丹放到课桌上去,让它和她的另外几本书呆在一起。然而还没走到她的座位那儿,他立即又改变了主意,把书拿去放到他课桌的抽屉里锁了起来。 书已经不在手上了,但叶宏感到指掌间仍然留有它的热温。 “怎么会这么巧?”他一面走出教室,一面在心里喜滋滋地想,“为什么那个女孩子把书交给了我而不是其他人呢?为什么书不是别人的,而偏偏又是周丹的呢?” 他感到这可能是冥冥中那只操纵人类命运的手做出的安排,简单地说就是天意吧,这个想法让他本来就激动着的心情更加激动了。 在上体育课期间,一直到放学,叶宏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周丹。(其实也没必要) 那天下午,他比平常早了几分钟去教室。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后,便忙不迭地打开课桌的抽屉,他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微微颤抖着把那本《简爱》拿了出来。他把书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随意地翻动着。书差不多还是全新的,纸页间散发出淡淡的油墨的清香。他对这类外国小说从来就不感兴趣,他只不过是想趁人少的时候,在把书交给周丹之前,再一次好好地体味一下它带给他的那种亲切而温馨的感觉。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当他把书送到周丹面前的时候,她会是什么反应,惊讶?高兴?感激?……一想到她可能回报他一个温情脉脉的微笑,他嘴角边便掠过了一丝愉快而满足的笑意。 过了不多几分钟的时间,周丹和另外三个女孩子一起喜笑颜开地走进了教室。叶宏朝她看了一眼,神经又有些紧张了。等周丹在座位上坐好以后,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扯了扯衣角,然后拿起那本书,装着很随意的样子向她走了过去。这时周丹正埋着头在整理几本书,叶宏走到了她身旁她都没有觉察到。 “周丹,”叶宏小声地叫了她一声,然后把书放到她的课桌上,说,“你的书,别人还给你的。” 听到有人叫她,周丹赶忙抬起头来。 “书?什么书?”她满脸疑惑地望着叶宏,然而没等叶宏作出回应,她随即又用目光在她面前的课桌上快速地搜寻起来,那神情就好像被人突然从睡梦中推醒了一样。等她看到桌子上那本《简爱》的时候,她才完全反应了过来。 “哦,哦,”她说着,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一定是感觉到刚才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从哪儿拿来的?”她接着又用略带惊讶的语气问叶宏。 “早上我去上体育课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在走廊上交给我的,”叶宏回答说,“她让我把它还给你。” “哦,知道了。”周丹明白过来了,说。“谢谢你了。” 说着,她给了叶宏一个羞涩而快乐的微笑,说不上是温情脉脉,但是是充满柔情和感激的,这正是叶宏希望得到的回报。 “不用谢。”叶宏极力控制住内心的喜悦,也微微地笑了笑,说。他一面说一面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远,周丹又冲着他的后背说: “谢谢哈。” “说过不用谢的,还客气啥呢。”叶宏边走边扭过头去说。 此时离上课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同学们差不多到齐了。叶宏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同时他还依稀听到有人在嘻嘻地窃笑。他浑身上下顿时像遭了芒刺一般,既难受又极不自在。他轻轻地吹着口哨,目不斜视地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这整整一个下午,叶宏都是在愉快和兴奋中度过的。不过他不敢把他的愉快心情过分地表露出来,他害怕同学们在教室里拿他和周丹说事,他怕大家笑话他,更怕他们让周丹难堪。 自从天气变冷以后,叶宏晚上就很少到学校外面的那片小区去晃悠了。尽管他很不情愿呆在宿舍里,但是比起到外面去遭受寒冷的侵袭,他还是宁愿在温暖的宿舍里忍受同学们的吵闹。如果他们实在吵得太厉害的话,他就到宿舍楼后面那条宽大的马路上去溜达溜达。那条马路从食堂门前起始,绕过图书楼和两座教学大楼,然后通往办公大楼前面的学校大门。白天马路上比较热闹,一到晚上就变得冷冷清清的了。 这天晚上,晚自习下了以后,叶宏又到那条马路上去溜达了。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宿舍里太吵闹了,而是他需要一个人单独呆一阵,以便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好好地想一想。下午他虽然一直都兴奋而快乐着,但是教室里人太多,也太嘈杂了,还要把精力投入到课堂上,所以他未能静下心来细细地品尝他的快乐。 马路上,除了他以外,也还有不多的几个人影像鬼魂似的在游荡。路边稀稀拉拉的落地灯发出昏暗而惨淡的光。他轻轻地踩踏着自己的影子,低着头慢慢地走动着,他发现只有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才可以把思绪更好地集中起来。从那个女孩子把书交到他手上,再到他把书还给周丹,他把中间的每一个细节都认真地、反复地想了又想,觉得每一步都是对的,哪一点都没有问题。后来,他不再去想别的了,专注地回味着当他把书还给周丹的时候,她流露出的每一个表情。他希望弄懂她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微笑的含意。他认为除了对他表示感谢外,她对他应该还有一点赞赏的,因为在他转过身已经走了几步远的时候,她又对他说了声“谢谢”,而这一声“谢谢”在他看来就是给他的奖赏。想到这里,他有点喜不自胜,心头涌溢着甜美和温馨,脸上也绽放出了微笑。 走着走着,他蓦然抬头,发现已经走到了图书馆楼前。就在这时,他看到在他前面的马路上,有一个男孩轻拥着一个女孩的肩膀在慢慢悠悠地走着。看着他们那相依相偎的亲昵的样子,叶宏不由得羡慕起那个男孩来,他甚至还有点妒忌他。他心里禁不住想,要是此时周丹也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在这马路上,跟他柔声细语地聊天,那该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啊。接着他马上又想,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呢,她会不会想起他呢?他抬眼朝女生宿舍楼望去,但它几乎完全被男生宿舍楼挡住了,只能看到它的一只角,一点也看不到周丹住的那间宿舍。 他感到时间已经不早了,脑子里积压着的那些问题也想清楚了,于是他便慢慢地走回宿舍去。 第13章 文化人的野蛮 星期六,也就是叶宏帮人还书给周丹的那个周末,早上□□点钟的时候,叶宏刚刚起床,正打算去洗手间,宿舍里的电话机突然滴铃铃地响了起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叶宏觉得这电话铃听起来跟往常很不一样,就像敲击在他心坎上似的,亲切而又带着一股销魂蚀骨的力量。他激动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心也抑制不住地怦怦地跳动起来。他潜意识里突然冒出两个字来:周丹!他急匆匆地走过去,抓起话筒,但是他喉咙里像塞了个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话来。他用手紧紧地握住话筒贴在耳朵上,屏声静气地等了两三秒钟的时间,然后才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 “谁呀?” 出乎他意料的是,电话不是周丹打的,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汪小吉的声音。汪小吉叫他到市里去玩,并约好在人民广场跟他见面。叶宏虽然感到有些失落,但电话是打给他的,而且是汪小吉找他玩,他也感到很高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很少到市里去玩,对什么地方都不熟悉,汪小吉告诉他,人民广场就在仿古街的斜对面,于是他就坐车到了仿古街。下车后,他转着身子看了一圈,街道上车来人往,到处都是高耸着的楼房,他不知道人民广场在哪个斜对面。 就在叶宏拿不定主意朝哪个方向走的时候,一辆电力三轮车开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他把头伸出车门,问叶宏去哪里。叶宏迎上前去,问他人民广场在什么地方。 “知道,”青年男子答非所问地说,“坐上来,我带你去。” “远吗?”叶宏有些困惑地问,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废话,当然远啦!”青年男子回答说,“走路的话,至少要一个小时。” “有这么远?”叶宏望着青年男子,将信将疑地问。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青年男子回答说,飞快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的这个小动作,还有他说话的语气,都让叶宏觉得他在撒谎。他咕哝了一句,便从三轮车旁走开了。没想到那个青年男子竟然发起火来,冲着他大骂道: “他妈的,不坐车,问什么问!?” 他说谎骗他,叶宏心里头本来就窝着火,因为在他看来,他是完全把他当成了傻里傻气的乡巴佬,所以才会那样骗他——他最讨厌别人把他当成傻瓜了,至于乡巴佬,他也不喜欢,尽管他承认自己是个乡巴佬。这时候听到那个青年男子骂他,他就实在憋不住了,怒火一下从心底蹿了起来。他转过身朝三轮车奔过去,用两个手指头戳在那个青年男子的额头上。 “你骂谁?骂谁?!说!”他凶巴巴地问。 青年男子显然没有料到叶宏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更没有想到他竟然要跟他动手,他被叶宏那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唬得愣住了。 “干吗?”他抬起头望着叶宏,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也不强硬了。 “你他妈的找死!”叶宏看他软了下来,火气也消了大半,他用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那个青年男子也没有回手,他便骂骂咧咧地走了。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发现三轮车也慢慢开走了。 叶宏本来以为要大大地干一架的,没想到事情就这样收场了。他一方面打心眼里鄙视那个三轮车司机,觉得他是个软蛋、窝囊废,欺软怕硬,他还因为没有打成他而感到不解恨;另一方面,他又暗暗感激三轮车司机的忍气吞声,他想幸好没有打起来,要是真的打起来了,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来呢。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下巴,浑身的肌肉都微微地收紧了。他开始为自己刚才那样冲动感到有些懊悔和羞愧了。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也骂了那个三轮车司机,而且骂得那么粗暴。平心而论,他也不想骂人,更不想跟谁打架,但是刚才实在被气着了。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这是有失风度的事情。他想,好在没有同学跟他在一起,当场又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要不别人肯定会认为他很没修养的。然而,问题是,不这样解决,又怎样解决呢?难道说要他装做什么都没听见吗?难道应该去跟三轮车司机好声好气地理论,告诉他骂人是不对的吗?前者他做不到,后者他认为是可笑而愚蠢的。除了以牙还牙,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种事情,如果说有什么办法的话,他认为那就是祈求老天别让他遇到这种人。 “绝不能让谁知道这件事。”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以前他也跟人打过架,但那毕竟是以前了,他认为如今不能跟以前相提并论了,现在他是个大学生,大学生就应该是文质彬彬的——他知道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谁要是不符合这个标准,就要遭到非议,教他们英语的那个女老师就说过,大学生可以跳楼,但是不能打架。 叶宏一边思考着刚才险些发生的那场打斗,反省和检讨自己,一边走着去寻找人民广场在什么地方。他不想再去向什么人打听了,他想既然汪小吉说在仿古街的斜对面,那一定就离得不远。 事实果然如此,而且他的感觉和运气也不错,没有走错方向。他穿过那条街道走到对面去,然后朝北走了大约三百米,在第一个十字街口往右不远就是人民广场。那是一个十分宽阔的所在,四周都是大超市和百货商场,广场上人流穿梭,来来往往,非常热闹,放眼望去,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在晃动。广场中央有一个很大很圆的喷水池,喷水池中央是一座假山,清洁的水流从山顶和山腰冒出来,形成了许许多多的小瀑布。在喷水池周围一圈,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坛。叶宏之所以知道那是人民广场,除了从这些具有标志性的东西来判断外,在一座白色楼房的顶部,他还看到明明白白地支着“人民广场”这几个烫金的大字。 汪小吉打电话的时候叫他到广场边上那棵最大的樟树脚下去找他,他将在那里等他,所以叶宏一到广场就开始用目光搜寻起那棵最大的樟树来。那里有很多棵桂花树,另外还有两三种不知什么树。他要找的是樟树,而且是那棵最大的,这可让叶宏有点为难了,桂花树在他们校园里随处可见,他是知道的,但是樟树,他压根儿就没有见过。如果去向别人请教什么是樟树,那恐怕是要遭人笑话的,他宁愿多花费些时间,一处一处慢慢地找,也不愿意向谁提出这么一个显得很没见识的问题。 就在这时候,他还在不停地回过头去张望,他招惹了那个三轮车司机,他怕他去纠集人来收拾他。一听到身后有稍响的脚步声,他就赶忙回头去看,神经也随之紧张起来。看到有人神色匆匆地走近他,他也马上警觉起来,随时都作好了迎接一场恶战的准备。如果是单打独斗,他倒不怕谁,他个子虽然不算高大,但是身子结实,他从小在山窝里长大的,有一身的力气,他怕的是对方人多势众,所以他想尽快找到汪小吉。 他在广场上转悠寻觅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汪小吉,最后还是汪小吉首先看到了他。不过他是在一个大理石条凳前叫住叶宏的,而不是在什么大樟树脚下。和汪小吉一起的还有五个人,两个女孩子,三个男孩子,他们中有三个上次和汪小吉一起到师院去过,叶宏还有些印象。 和上次比较起来,汪小吉又有了一些新的改变,他的穿着打扮,他的发型,都让叶宏看着心里不舒服。他好像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城市,如果不是他的皮肤还带着农村人的黧黑,如果叶宏以前不认识他,那他一定会把他当成城里人的。叶宏发现他手里还捏着一个手机,问是不是他买的。汪小吉说是他买的,叶宏心里顿时涌起了一团疑云。汪小吉似乎看出了叶宏的困惑和疑虑,没等他问下去,他便解释说,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挣了一点钱。叶宏问是什么工作,他说是做家教,帮一个上初二的学生辅导数学。叶宏问一个月多少钱,汪小吉说一个星期上十节课,十块钱一节课。听他这么一说,叶宏心头的疑虑一下就烟消云散了,心情也随之愉快起来,他为他的好朋友感到高兴和欣慰。奇怪的是,当得知汪小吉在做家教后,他就不再觉得他的衣着打扮,他的言谈举止,他的发型,有什么不妥的了,恰恰相反,一切都显得那么协调,合情合理,他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起来。 汪小吉说他们几个已经吃过饭了,问叶宏吃了没,叶宏回答说他也吃过了。其实他只是在等车的时候买了三个面包来吃。 叶宏决定不把他跟那个三轮车司机发生的那场摩擦告诉班上的同学,他怕他们知道他那样粗鲁会更加看不起他,但是对于汪小吉,他是没有什么顾虑的,见面不一会儿,他就跟他说了。他还在担心那个三轮车司机带人来找他的麻烦,希望汪小吉分担一下他的忧虑,帮他拿个主意,另外他还想听听汪小吉的意见,看看他刚才那样做是不是对的。他知道汪小吉不会指责他,说他的不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他也很了解他。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汪小吉不仅完全赞成他的做法,而且认为他做得还不够,不该那样轻易地放过三轮车司机。他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都让叶宏感到震惊。 “他妈的那种人,”汪小吉气愤愤地说,“应该狠狠地揍他一顿,要是刚才我在那里,他今天就死定了!” 叶宏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汪小吉说的话,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虽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但他遇事总是很冷静,只要有可能,他都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他却主张用武力解决问题,这让他感到十分不解。 他俩说的贵州话,跟汪小吉一起来的那几个人听不懂,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汪小吉便用普通话把事情给他们说了一遍。大家都纷纷责骂那个三轮车司机。这样一来,叶宏心里就踏实了,他反倒替那个三轮车司机开脱起来。 “现在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他感叹着说,“像他们这些开三轮车拉客的,大多可能都是从乡下来的,有些可能还是外地人。” “难道说乡下来的或者外地人就可以在这里乱来吗?”汪小吉说。 “他骗我倒没什么,”叶宏说,“他不应该骂人。” “不管他妈的是什么人,”汪小吉用发誓一般的语气说,“只要不惹着老子,惹了就让他死得难看!” 尽管汪小吉的话让叶宏听着很不顺耳,但他却从他那里获得了勇气和胆量,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担心了, 汪小吉叫他到市里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叫他来一起玩玩。大家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就到处瞎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在广场上转了一阵后,他们去了那个很大的地下商城。它让大家都开了一回眼界,不仅是叶宏和汪小吉,就是另外那几个也说从没见过那么宏大、那么气派的商城。广场上有一条十多米宽的坡道通向商城,就像倾巢而出的蚁群一样,人们不断从通道涌进涌出。沿着通道向下走一二十米,眼前便是一片灯火通明。很难说出商城到底有多大,里面简直就跟迷宫似的,叶宏他们穿行了好半天都没有走到它的尽头。商城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区域,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地陈列着,真所谓琳琅满目,无所不有。各种各样稀奇的、新鲜的东西看得叶宏眼花缭乱的,尽管他买不起,但能看一看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然而,他没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看都看不过来。触景生情,他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家乡,想起了那些常年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想起了他那老实巴交的父母亲。他恍惚觉得,他的家乡是遥远天边一个荒僻的角落,和这个大城市没在同一个世界上。他听说周丹家乡的那个城市比这个城市还要大、还要繁华,心里头不禁又泛起了一陈酸楚。 从地下商城出来后,他们去仿古街逛了逛,然后到一个网吧去上了一个多小时的网。从网吧出来后,汪小吉和他的几位同学又要去了溜冰场。叶宏不会溜冰,再说也逛累了,他提出要回学校。汪小吉想叫他跟他们一起先去吃饭,叶宏说他还不饿,汪小吉便和他的朋友们一道把他送到一块站牌处去上了车。 第14章 请客 汪小吉叫他去吃饭,叶宏说还不饿。不饿?到这时候他还没吃早饭呢。其实他是害怕跟他们一起吃饭,他请不起客,也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大家一起逛街的时候,汪小吉和他的朋友们都买了些水果和零食来吃,后来去上网,叶宏就替大家付了上机费。他不想欠别人的情,也怕人家在背后说他的闲话,看不起他。他知道,如果他不来市里,这些钱是完全可以节省的,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是胡花乱用,因为只有跟汪小吉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破点小费,而他跟汪小吉一个多月才一起玩这么一回,怎么想都不过分。不过他也只敢破点小费,不敢太大方了。他害怕跟他们一起到饭店去吃饭,怕他们瞎折腾,别人还不说,就是汪小吉现在花起钱来也是大手大脚的。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叶宏倒是可以阻止他的,但是有他的朋友们在一起,他就不好说他了。 跟汪小吉和他的同学们分开以后,叶宏又感到无尽的失落和孤独,坐在车上,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心里还在回味着刚才跟他们在一起的那种快乐。他想要是他跟汪小吉在同一个学校,要是每天都能跟他在一起玩就好了。他感到,在这个人生地疏的地方,汪小吉不是他的老同学或好朋友,而是他的一位亲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以后,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他和汪小吉之间的这份友情了,尤其是被同学们完全冷落以后,他内心就更依赖这份感情了。他先前还怕汪小吉像他那样感到孤单,后来看到他跟同学们处得那样好,也就不再为他担心了。特别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汪小吉做了家教,可以给自己挣生活费了。 他在学校外面的马路边下车后,从一家小店墙上挂着的钟表上看到还没到四点,离食堂开饭还有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回学校吃饭完全来得及,所以他决定还是到食堂去吃饭。 然而,当他路过一家饭店门前的时候,随意朝里面瞧了一眼,发现周丹和罗恋恋,还有“曾阿牛”在店子里。她们还站在厨柜前点菜,看样子也是刚到。他突然冲动起来,随即改变了主意,决定也到这家店里去吃饭。 没等叶宏跟她们打招呼,罗恋恋就已经看到了他。 “哟,你也来这里吃饭啊?”她问叶宏。 叶宏装作略微有些惊讶的样子。 “哦,是你们,”他说,“我还以为是谁呢!” “你是不是老眼昏花啊,”罗恋恋打趣地说,“连本小姐都不认得了。” “我刚从外面进来,没看清楚。”叶宏说。 “你上哪里去来?”罗恋恋突然话锋一转,笑嘻嘻地说,“是不是泡妞去了?老实交代!” “瞎说!”叶宏断然地说,感觉很难堪,脸一下就红了。他发现周丹和“曾阿牛”也在看他,又接着解释说:“我到市里去玩了半天,刚刚才回来。” “我们也到市里去玩了,也是刚回来。”周丹微笑着说。 “真的?那我怎么没看到你们?”周丹主动跟他搭话,叶宏相当激动,他把目光完全看向她,问,“你们在哪些地方玩啊?” “到处玩。”罗恋恋抢过话头说。 “我们先去了鼓楼,后来又爬到城墙上去逛了一阵子。”周丹回答说。 “我们到人民广场去玩了好半天,”叶宏说,“后来也去了鼓楼。” 叶宏并没有说谎,他们的确到过鼓楼,它就在仿古街外面。 “你跟哪些人一起去的啊?”周丹微微地闪动着她那双明亮而乌黑的大眼睛,问,“是不是跟你们宿舍的那些人?” “不是,”叶宏老实地回答说,“我高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在财经学院,他叫我去玩,我早上很早就去了。” “是你女朋友吧?”罗恋恋把脸转向叶宏,问。 “什么女朋友!人家是男孩子!”叶宏回答说。 “是就是嘛,”“曾阿牛”也插嘴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真的不是啦!”叶宏说,他被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长得帅不啊?”罗恋恋调皮地嘻笑着说,“帮我介绍一下撒。” “那还用说,当然帅喽!”叶宏回答说,也笑了起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叶宏和周丹她们都把各自的菜点好了。要是在平常,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叶宏只要随便弄个素菜凑合着吃一顿就行了,可是今天不行,有周丹她们在那里,他不能让人家看着太寒酸、太小气了,再说等会儿他们四个大概要一块儿吃,周丹她们点了五个菜,他不能占人家的便宜。所以,他点了一个红烧茄子后,又点了个水煮鱼和白菜炒猪肝。另外,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他还去拿了一瓶雪碧和可乐,除了罗恋恋以外,他估计周丹和“曾阿牛”都不喝酒的。其实,现在天气已经一点都不热了,喝雪碧和可乐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少了这些,叶宏又觉得那不像一个有女孩子参加的“宴席”。 叶宏以前还从未一个人跟女孩子一起吃过饭,今天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下后,他感到略微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好在有罗恋恋在,虽说她快人快语的,口无遮拦,时不时地让他尴尬和难堪,但是只要有她在,气氛就会活跃得多,不会出现泠场。叶宏最怕的就是一大帮人坐在一起却无话可谈,而罗恋恋是个地地道道的话匣子,不管在什么场合,什么时候,她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题。 叶宏很想跟周丹说说话,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并非找不到话题,而是在周丹面前他感到很拘谨,他怕说错了话惹她不高兴。后来,他忽然想起周丹说她们爬到城墙上去玩过,于是问道: “到城墙上去玩要不要买门票啊?” 他这个问题像是对她们三个人提出的,但他的眼睛却只看着周丹一个。 “不要。”周丹轻轻地摇了摇头,笑微微地回答说。 “一堵破墙,收门票?好意思吗?”罗恋恋撇撇嘴,鄙夷不屑地说。 “听说这是全国现目前保存得最完好、也是比较大的城墙之一。”叶宏说。 “好像是。”周丹说。 “你什么时候也去逛逛嘛,好玩得很。”罗恋恋说,“那上面的每一块砖头都有你那么大。” 叶宏被罗恋恋的话弄得满面通红,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言词来还击她,只有干瞪眼。 “你……给我记好……”他用手指指点着罗恋恋,装作吓唬她的样子。 看到他那副狼狈相,罗恋恋哈哈地笑了起来,周丹和“曾阿牛”也忍不住笑了,叶宏自己也跟着傻里傻气地笑着。 这时,饭店老板给他们端来了第一道菜,正好给了叶宏一个下台的机会。 “开饭咯。”他宣布了一声,站起身来,像是要驱散包围着他的那些嬉笑声似的。然而,这非但没有使他从窘迫中摆脱出来,反而引起了一阵更强烈的笑声。叶宏内心难堪到了极点,但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的,他把叠放在桌子上的碗筷一一分发给大家,故意做出慢慢腾腾的样子。等他把碗筷摆放到了每个人面前,罗恋恋才停下不笑了,咳嗽着喘过气来。叶宏看了她一眼,冷哼哼地说: “有那么好笑吗?” “不好笑,不好笑。”罗恋恋用手按着胸口,喘着气说。 叶宏不再去想这件事,他问她们要不要喝酒,她们都回答说不喝,于是他便到冰柜上去拿了几只胶杯子来。他给她们三个,还有他自己,每人倒了一杯可乐放到面前。罗恋恋说才上一个菜,叫他不要急。叶宏回答说菜很快就会来,先准备好。果然,他话还没说完,饭店老板又给他们端来了一个菜。不用谁招呼,大家便开始动起手来。 吃饭的时候,罗恋恋说她想把所有在这所学校的贵州人,不管是今年才来的,还是前两年来的,全都聚集起来开个老乡会。她问叶宏在这里认识多少贵州人,叶宏说就认识她一个,罗恋恋轻轻地皱了一下鼻头,啧啧地咧了咧嘴。她接着又问叶宏,他在财经学院的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他们那里有多少贵州人。叶宏把汪小吉简单地给她介绍了一下,但是他说他不知道那里有多少贵州人。罗恋恋叫他让汪小吉打听一下,把他们召集起来。叶宏觉得这个不难办到,便欣然答应了。 到这里来已经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叶宏的普通话虽说进步了不少,但感觉还是很生硬、很拗口。他平常跟罗恋恋都说贵州话,但今天有周丹和“曾阿牛”在一起,他认为说贵州话会让大家产生隔离感,所以他尽量用普通话跟罗恋恋交谈。罗恋恋倒无所谓,叶宏跟她说贵州话,她就说贵州话,叶宏跟她说普通话,她就说普通话。其实,除了怕大家有隔离感以外,叶宏说普通话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周丹,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事,他的话虽然是对罗恋恋说的,但却好像是说给周丹听的。他跟罗恋恋说话只是为了有话可说,让饭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显得轻松自在些。说话的时候,他时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留意着周丹,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在他和罗恋恋说话的时候,周丹也一直都在跟“曾阿牛”说说笑笑的,根本就没有听他们说话。看到这种情形,叶宏很快就丧失跟罗恋恋说话的热情,他不找话跟她说,她说什么,他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她。他眼睛虽然还看着罗恋恋,但耳朵却在专注地听周丹说话。 他几次想插嘴跟周丹说话,但每次话到了嘴里却说不出来。他几乎不敢跟她对视,她的那双眼睛总是让他颤栗,心慌意乱。由于开饭后他一直都在跟罗恋恋说话,差不多完全把周丹和“曾阿牛”冷落到了一旁,所以他认为应该尽快找点什么话来跟她们聊聊,免得她们认为他“偏心”。“曾阿牛”怎么看他都没什么,他怕的是和周丹疏远了,他更怕她错误地以为他喜欢罗恋恋,如果那样的话,以后就不好办了。 他一直对周丹生长的那个城市充满了幻想,总觉得那是个很遥远而且很神秘的地方。他曾经在地图上仔细地察看和研究过,另外他还特意找了些介绍那个城市的资料来看,但这只能让他获得一个模糊而笼统印象。他知道那是个海边的城市,经济很发达,非常美丽,非常繁华,也特别热闹。他一直因为对周丹了解甚少而感到苦闷,此时,他很想跟她聊聊她的家乡。但他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他问过之后,周丹也问起他的家乡来。他不想对她说谎,但他也没有勇气告诉她他是从大山窝里来的。他想,最好不要触及彼此的出身和家庭,那样他就会感到低人一头,连跟人家攀谈的勇气都没有了。后来,他想起那天他替人还书给她那件事,等周丹和“曾阿牛”的谈话暂时告一个段落后,他问道: “周丹,你好像很喜欢文学的哈?” “你怎么知道的?”周丹微微地眨巴着眼睛,带着些许好奇的神情望着他,问。 “我……猜的。”叶宏回答说。他不想提他替别人还书给她那件事,他想,都过去一两天了,再提它,周丹可能会这么想:不就是帮了点小忙吗,直到现在还记在心上啊。 “也不是很喜欢,”周丹微微一笑,回答说,“只是无聊的时候随便找些书来看。” “你一般都看谁的书?”叶宏紧接着问,他生怕别人把话题给他岔开了。 “只要是好看的就看,不管是谁写的。”周丹回答说。 “那你觉得哪些书好看啊?”叶宏说,“帮我推荐几本撒。” “这个很难说,每个人的兴趣和喜好不一样的。”周丹回答说。停了一下,她又说:“不过,我觉得路遥的《人生》写得很好,另外,我还喜欢看三毛的书。” “你也喜欢三毛啊!”叶宏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说。 “是呀,”周丹回答说,“你也喜欢她的书吗?” “嗯。”叶宏说,“我觉得她那篇《温柔的夜》写得实在太感人了。” “我觉得她的每篇文章都写得很好,”周丹回答说,“除了《温柔的夜》,还有《哑奴》,还有《哭泣的骆驼》,都写得非常感人。总之,她的书读起来让人感觉很亲切。” “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叶宏有些惋惜地说。 “是啊!”周丹说,“她是自杀的。” “嗯。”叶宏说。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是不是失恋了?”罗恋恋好奇地问。 “不是失恋。”周丹回答说,“不过自从荷西死了以后,她好像一直都过得很不开心,那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荷西是谁呀?”罗恋恋带着单纯的神情问周丹。 “她老公。”周丹回答说。 “哦。”罗恋恋说。沉默了一下,她又接着道: “要说好看嘛,本人觉得《一千零一夜》比什么书都好看。” “那是专门写给你们小孩子看的,”周丹笑嘻嘻地说,“对我们这些成年人来说,已经过时了。” 罗恋恋就坐在周丹旁边的,听到周丹取笑她,她把筷子交给左手和碗一起拿住,腾出右手来去打周丹,周丹赶忙朝边上轻轻一歪,躲开了。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等大家笑过之后,叶宏又问周丹: “你是不是也喜欢看外国小说?” “不怎么喜欢,”周丹回答说,“只看过几本。” “外国人的名字就是太长了,老记不住。”叶宏说,“外国小说我只看过《福尔摩斯》。” “那好像是探案小说吧,”周丹说,“我以前听我的一位同学说过。” “嗯。”叶宏回答说。 “你那么喜欢看文学书籍,为什么不选中文专业呢?”叶宏接着又问周丹。 “读中文毕业后找工作难啊!”周丹感慨地说。 “那倒是。”叶宏赞成地说。不过他心里却在想:“你用得着去找工作吗,家里那么有钱。” 叶宏以前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跟周丹说这么多的话,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然而,正当他们谈得兴起的时候,“宴席”却要结束了,大家都快把饭吃好了,叶宏不得不停了下来。从一开始,他就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在周丹她们放下碗筷之前把饭吃完。这时他本来还没吃饱,但看到周丹她们碗里的饭都快要吃完,而且他估计她们不会再吃了,他就吃得快了些。把碗里的饭吃完以后,他也不再去舀了,他对周丹她们说了声“大家慢慢吃”,便放下了碗筷。他在凳子上稍稍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去厨房里找饭店老板把账给付了,四个人总共吃了七十多块钱。上次汪小吉和他的几个同学到这里来找他玩,他空着口袋跑出来,结果被弄得下不来,不得不偷偷地跑回宿舍去拿钱。后来他吸取了这个教训,每次出门他都会记着带些钱在身上。 叶宏知道,周丹她们看见他到厨房里去,一定猜到他是去买单的,但是当他回到桌子边的时候她们什么都没说。这种“默契”让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他来跟她们一起吃饭,就是想请这次客,不过他只是为了更进一步地接近周丹,加深他在她心里的印象,他并不需要她“感谢”他,他甚至怕她们——尤其是周丹——不领他的情。他既怕她们跟他说些客气话让他难堪,更怕她们去饭店老板那里把他的钱给退回来。他坐在桌子边等她们把饭吃完,嘴上跟罗恋恋东拉西扯地聊着天,心里却七上八下的。突然,他脑子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场景,让他呼吸难过,喘不过气来:周丹她们把饭吃完后,一齐走进厨房去付账,饭店老板告诉她们,账已经付过了,她们一边从衣兜里掏钱,一边对饭店老板说: “老板,麻烦你把钱还给他,我们的账我们自己付。” 想到这里,叶宏几乎要窒息了,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他想找个借口先离开,但想一想又觉得不妥,所以只好如坐针毯地等在那里了。 不过他接着又想,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是毫无道理的,他相信周丹她们不会做出这种不近人情的事来的。这样一想他的焦虑很快又平息了下来。当周丹她们吃完饭站起身来的时候,他不等她们提付账的事,就先对她们说: “走吧,账我已经付了。” “不好意思,让你请客了。”周丹第一个说,她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温和而矜持地微笑着。 “这没什么……。”叶宏回答说。他觉得应该还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谢谢你哈,老乡。”罗恋恋一面用纸巾擦着嘴一面说。 “别客气了,大家都是同学嘛。”叶宏微微涨红了脸,说。 走出饭店后,他们没有到什么地方去逛,直接就回学校了。三个女孩子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叶宏走在她们后面,沉默着一言不发。他默默地看着周丹的背影,她苗条的身段,还有她那披在肩上的乌黑的头发,都给他一种十分柔美的感觉,他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温馨和喜悦。 走到足球场上,他们互相道了“再见”,然后都回宿舍了。 第15章 烦恼 回到宿舍后,叶宏看到任家豪和赵秋帆、还有另外两个同学在房间里,由于心情比较兴奋和激动,他差点就跟他们打招呼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跟他们说一句话,因为他们只在他进门的时候朝他看了一眼,随后就掉过脸去不再看他了。 叶宏兴奋得什么似的,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他一会儿收拾床铺,一会儿整理衣服,一会儿又拿起书来看,但是发现什么都干不成。最后,他把房间里堆积了好多天的垃圾清理掉了,把地板打扫了一遍,又用拖把拖得油光水亮的。他一向就喜欢劳动,但他从来没有感到劳动是如此的快活。宿舍的卫生本来是轮流做的,今天并不是他的值日,他的值日是星期二。能够帮别人做点事,这又给他增添了不少快乐,他一边起劲而认真地干着,一边轻声地哼着歌。尽管没有人感谢和称赞他,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做完了这些事情,他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回想着这天发生的事情,沉浸在和周丹她们一起吃饭时的那种美妙的情景中。一切都很完美,如果说有什么让他感到不如意的话,那就是,他觉得他的头发可能太乱,早上出门的时候虽然梳理过,但是到城里去逛了半天,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另外,他认为他今天穿的衣装也稍嫌旧了些——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那已经是他最好最体面的一套衣服了。 这天晚上,叶宏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里,周丹跟他一起去了他的家乡。他们并肩漫步在村子外那条小河边的沙滩上,亲昵地交谈着,河水在他们身旁静静地流淌,碧蓝的天空中缓缓地飘动着朵朵白云。时间好像是春天,山野上遍地都是嫩绿的野草,偶尔吹来的一阵微风,夹带着丝丝花香。从村子里依稀传来鸡狗的叫声和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详和美好,他和周丹沿着河边信步款款地走着,一会儿蹲在沙地上去翻捡那些像鸟蛋一样光滑的小石头,一会儿又俯下身子去观赏在清澈的河水里欢快地游动着的鱼儿。他兴致勃勃地给周丹讲述着他家乡的风土人情,还有发生在他成长年月里的种种往事。他甚至把他孩提时怎样捉弄和折磨那些小动物的事情都讲了出来,比如,他如何在小甲虫的背上压上石块,让它勉强地支撑着吃力地爬行,如何在蜻蜓的尾巴上系上小草,让它拖着身子贴着地面飞行,如何拔掉黑蚂蚁头上的触须,让它痛苦而绝望地在原地打转……。周丹扑闪着大眼睛,饶有兴趣地听他讲着,她非但没有谴责他的残忍,反而被他讲的那些事情逗得乐不可支。 奇怪的是,在整个梦境中,他们一直都在河边和山野上走啊走的,没有见到什么人,也没有走到他家里去。 叶宏的快乐心情仅仅持续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第二天他就感到无比沮丧和苦恼了。当头脑冷静下来以后,他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开始在心里斥责自己,他认为他做了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他不该跟周丹她们一起去吃饭的,七十多块钱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数字。最让他感到内疚和痛苦的是,他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是他父母给他的,而且还是借来的。家里指望他靠着两千多块钱维持一年的生活,本来就算他精打细算把每块钱都用到“正当的地方”,也是很难熬过一年的,而他却还要不顾后果地恣意挥霍。当他打开柜子清点他的钱款的时候,差点没被吓昏过去,他惊骇地发现,到目前为止,仅仅两三个月的时间,他所剩的钱已经不足一千块了。让他十分困惑的是,他记得没花那么多钱,一千多块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一开始,他怀疑钱被偷了,但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柜子一直都锁得好好的,里面衣物什么的也没有被人动过。最后他终于明白了,钱是被他稀里糊涂地花掉了。他开始不安起来,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山穷水尽的,而且那是正宗的山穷水尽,他家里是不大可能把短缺的那部分给他补充起来的——不是他们不愿意,而是真的想不出办法了。 随之他想到了一个最让他难以接受的问题:他连一顿饭都请不起,如果周丹愿意跟他谈朋友,他就免不了要经常跟她一起出去吃饭,和她玩得好的那几个女孩子有时恐怕也会一起去,他怎么应付呢?如果跟她谈上了,每天就得一起吃早餐和夜宵什么的,还有正餐也要在一块吃,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每天每顿他都到食堂买最差最便宜的饭菜,如果跟周丹在一起,他还能吃得那么寒碜吗?不止是吃饭的问题,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很多很多的问题,比如,他没有手机,怎么跟她解释呢?别人谈朋友,彼此不在一起的时候就打电话,发信息,要不就上网聊□□,他连手机都没有,更不要说电脑了。……这些问题使叶宏的心一下就降到了冰点,他感到胸口一阵锥刺般的疼痛。他真想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他曾经是那么渴望接近周丹,渴望跟她谈朋友,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在脑海里不断地想像着跟她在一起的种种情景,这些臆想曾经带给他无尽的幸福和快乐,使他陶醉。然而现在,这一连串的问题紧紧地挤压着他,使他几乎不能呼吸,使他感到恐慌和绝望。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周丹,尽量不去看她,有她在的地方,他也尽量不去。他不仅害怕跟她交往,而且还生怕她留意到他。 然而,这非但没有减轻他的痛苦,反而使他更加痛苦、更加难受了。他刻意不去看周丹,尽量回避着她,而他心里时时刻刻想着的依然还是她,上课的时候,看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他试图逃离对她的爱恋,把自己的心禁闭起来,然而也就是在这逃离与禁闭中,使他的心受尽了痛楚和煎熬。他成天都心绪不宁,无精打采的,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的生活似乎变成了一张白纸,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周丹,不去想她,但她的身影却时时刻刻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驱之不去。他的内心矛盾到了极点,他害怕爱她,但是没有了这份爱,他又感到无尽的空虚、失落和苦涩,他甚到觉得他的人生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没有未来,没有幸福,没有快乐,一切都没有了,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也都变得暗淡无光了。 坚持了不到十天,他便又彻底向另一个自己投降了。周丹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着迷。她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总是饱含着深意和柔情,而且显得那么地纯真无邪,她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像一颗熟透了的硕大的樱桃,她的嘴角上也总是挂着浅浅的迷人的笑意,她那披在肩上的头发是那么地乌亮柔顺,她走路的步态是那么地文静娴雅,尤其是她低着头看书或者玩手机的时候那种垂眉顺眼的模样,让叶宏觉得可爱极了,他常常在心里把她比作天使。班上的那些男同学喜欢在背地里给女孩子打分,叶宏想,如果真的可以用分数来评定一个女孩子的好坏和优劣的话,那么他可以给周丹打一百分。 第16章 心不由己 自从那天突然发现柜子里的钱已经所剩不到一千块后,叶宏就一再告诫自己要时时节省,处处节省,决不再乱花一分钱了,尤其是不要有事没事地往市区里瞎跑了。 然而,一到心血来潮的时候,他就把什么都忘了。两个星期过后的那个星期六,他又跑到市里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星期五那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在互相询问周末去哪里玩,叶宏听到周丹说她们星期六吃过早饭后要去逛中山公园,所以那天早上他很早就吃了饭,然后一个人便坐车去了市里。 他希望在周丹和她的同伴们还没有去中山公园之前就到那里,因为只有那样才不至于被人看出“问题”。事情果然如此,他到中山公园去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他在那里玩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已经感到腻烦了,周丹和她的同伴们才去。和周丹一起的有一大帮人,除了叶宏比较熟悉的张玉妍和“曾阿牛”,以及她们宿舍的另外三个女孩子,还有四个男孩子。那四个男孩子中有三个都是叶宏他们那个班的,有一个还是跟他住同一个宿舍,剩下的那一个叶宏不认识。当他们一行人出现在公园里那个秋千架跟前的时候,叶宏正坐在一条石凳上嗑瓜子。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周丹跟这些人在一起,他感到既惊讶又意外,心里又像被猫爪子抓挠着一般难受。他本来计划像上次那样在这里跟周丹来个“意外相遇”,然后又跟她一起玩一阵的,但见她跟那么多人在一块儿,而且几乎都是些平时跟他没有任何交往的人,他所有的希望和想法都在刹那间破灭了。他想趁他们还没有看到他,赶快溜之大吉,但是又怕在溜走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一想到他们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可能会把当成一个傻帽或者怪人,他就感到羞愧难当。他在心里咒骂自己脑子太笨,考虑事情不够周全,那么简单的道理,先前怎么就一点也没有想到呢?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走,他想起了但丁的那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这句话常常使他获得短暂的信念和勇气,此时亦是如此,当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默诵了一遍后,他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了。他甚至变得有些冷峻和傲慢起来,他决定用坦然的态度去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一面想着,一面就站起身来,装着闲散的样子,慢慢朝周丹和同学们所在的那个地方走过去。由于公园里游来逛去的人比较多,熙熙攘攘的,所以直到叶宏走到了近前,周丹和同学们才看到了他。 “你们也在这里啊。”他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声音里略微带着些惊讶和喜悦。 “是啊。”周丹第一个回答说,她脸上带着快活的神情,喜笑盈盈的,“想不到你也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儿了。”叶宏回答说。 “你一个人啊?”周丹朝两旁看了看,问。 “嗯。”叶宏点着头说,“我不知道你们要来,不然就跟你们一块来了。” 这时大家都站到了他面前,他们有的重复着周丹已经问过的问题,问他是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的,有的只是出于礼貌,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叶宏手里提着一袋瓜子,这是他事先特意准备好的,他怕跟她们(他只想到跟周丹玩得好的那几个女孩子可能会同她一起去,没有料到有那么多人。)见面后无话可聊。他想如果他不买点什么东西来吃,他就找不到理由跟她们呆在一起,不好意思跟她们一块玩,特别是在找不到话题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压抑和手足无措。当然,他不能在见到了她们之后才去买东西,应该事先准备好,不然人家就可能认为他是故意献殷勤。 他把袋子牵开,让同学们伸手去抓瓜子。同学们见他把袋口扯得大开,伸长了手递到他们面前,知道他是诚心诚意请他们吃的,所以谁都没有跟他客气。叶宏见大家都“这么给他面子”,没有谁不领他的情,他心里不禁感到暖呼呼的,对这些平常不怎么跟他交往的人产生了一股亲切之感。 然而,他终归还是很难跟大家混在一起,他们那十个人,周丹跟张玉妍和“曾阿牛”,以及另外那三个女孩子,关系一向就很不错,他们班的那三个男孩子平时也是形影不离的铁哥们儿,他不认识的那一个,显然也是他们谁的好朋友。说明白了,他们十个人都是一伙一伙的,只有他是孤立着的一个人,他除了跟周丹和“曾阿牛”有过几次接触外,几乎没有跟他们中的谁交往过。所以,他跟他们呆在一起显得有点多余。他先前以为他的老乡罗恋恋会来,没想到她没来,不然他也至于那么尴尬的。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并排走着,叽叽呱呱地聊着天,把他撇到了一边,偶尔才跟他说上一两句话。不管叶宏有多么想跟周丹在一起玩,有那么多趣味不相投的人在那里,他心里想着的还是怎样找个借口尽快离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冷落他使他心里难受,他最怕的还是那么多人搅一起乱花钱。 他跟着同学们在公园里转了不到十分钟,他说他要到财经学院去一趟,他有几本书在他老乡那里,他去把它拿回来。没有谁反对他离开,没有谁对他的离开表示不满,大家对此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除了张玉妍和周丹跟他说了声“拜拜”,并叫他早点回学校以外,没有人跟他说话。 从公园里出来后,叶宏感到扫兴极了,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直接坐公交车回了学校。他很生自己的气,怪自己不该跑这么一趟。一想到那四个男孩子跟周丹她们在一起,他心里又酸溜溜的。 宿舍里有几个人在玩牌,还有两个在上网,叶宏在房间里呆了一阵,然后到图书楼去看书。然而,他心里乱糟糟的,什么书都看不进,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又回到了宿舍。不能看书,他便无事可做,于是就上床去睡觉。房间里很吵,他和衣躺在床上,用被子把头捂得严严实实的,但还是睡不着。 想睡的时候睡不着,后来不知不觉的却又睡着了,而且一觉就睡到了傍晚六点过钟。他醒来后掀开被子,发现房间里亮着灯,便知道时候不早了。他肚子里咕噜噜地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他还没有吃晚饭,但他知道睡得太久了,早已过了食堂开饭的时间。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等到头脑清醒了些才爬下床来。他担心出去碰到周丹,所以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才出去吃饭。 吃过饭,他在外面逛了不一会儿,然后又回了宿舍。大概是白天觉睡得太多了,他感到昏头昏脑的,头又重又痛。他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脑袋,像搓面团似的揉着,感觉稍稍好受了些。 房间里依旧很吵闹,班里的几个同学在他们宿舍玩,十几个人大声地谈笑着,弄得叶宏心里有些烦躁和反感。尤其是那个高兵兵,大概是因为今天他跟周丹她们一起去逛中山公园的缘故吧,叶宏横看竖看他都不顺眼。这时他正戴着耳塞坐在电脑前听歌,旁若无人地大声吼着,一边吼一边还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高兵兵,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任家豪问他。 “他今天去泡妞了,当然高兴啦!”那个叫程力的接口说。 “真不够意思,”另外一个说,“去泡妞也不叫兄弟们一起去。” “什么时候买糖给我们吃啊?”任家豪说。 高兵兵回过头来看了看大家,咧着嘴嘿嘿地一笑,说: “等着吧,搞到手了再说。” 说着他又转过头去,显得更加得意了,吼得虽然没有先前大声,但是身子扭动得更厉害了,摇头晃脑的。 同学们的这番谈话深深地触动了叶宏,他心里一阵惊悸,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那个程力又说: “说实话,那个妞长得还是蛮靓的。” “哪个啊?”有好个几声音同时问,“到底是哪个啊?” “你们问他自己吧。”程力朝高兵兵望了一眼,说。 “高兵兵,是哪个啊?”任家豪问高兵兵。 “这是我的隐私,”高兵兵又回过头来嘿嘿地一笑,说,“现在还不方便向大家透露。” “你还是不是兄弟啊!”赵秋帆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说什么啊,”高兵兵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大家又转过来问程力,高兵兵到底在泡谁,可程力也死活不肯说。叶宏希望他们继续追问下去,他也很想知道高兵兵竟究在打谁的主意。可是,他们谈到这里就不谈了,另外换了个话题。大家显然都感到很扫兴,对高兵兵和程力心怀不满,这从他们谈话的声音和气氛中就看得出来。他们说得不像先前那样起劲了,断断续续的,而且声音很低,还有,后来说话的只有任家豪、赵秋帆和另外的几个,高兵兵和程力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叶宏就像吞了只毛毛虫似的,心里很不舒服。 “会不会是周丹呢?”他在心里惶恐不安地揣测着。这个问题反反复复地纠缠着他,使他无法平静下来。 从第二天起,叶宏就特别留意高兵兵和周丹,看他们的交往和接触是否比往常多,是否显得亲密。一连观察了好几天,他都没有看出什么迹象,高兵兵和周丹没有太多地频繁地接触,放学以后他也没有看到他们在一块儿玩,课间的时候他俩偶尔在走廊上聊天,不过每次都有别的同学在,不只是他们两个。叶宏知道周丹为人随和,跟谁都能聊上一阵,不能看到她跟谁聊天就认为她和他有什么;再说高兵兵吧,他也不是只跟周丹一个人聊,他也喜欢跟别的女孩子聊。所以,叶宏并不认为他们两个有那种意思。然而,尽管如此,每次看到高兵兵跟周丹在一起聊天,他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嫉恨他。 既然高兵兵不是在泡周丹,那么程力说的那个“长得还蛮靓的妞”究竟是谁呢?张玉妍?“曾阿牛”?还是另外那三个女孩子中的某一个?好像都不是,因为叶宏从没看到高兵兵单独和哪个女孩子呆在一起过。这一来,他心里就有点纳闷了。 第17章 一封家书 叶宏没有手机,他家里也没有电话,离开家乡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父亲把他家一位表亲的电话号码抄来交给了他。他那位亲戚住在镇子上,和他家离得较远,而一般只有在赶集的日子他家里人才会到镇子上去,所以,除非在赶集的日子,不然叶宏打电话他家里人就根本接不到。他曾给他那位亲戚打过两次电话,定好了时间,叫他通知他家里人到时候来接电话,但是两次他家里都没有人去赶集,结果就错过了。后来他把他们宿舍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那位亲戚,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一直没有接到过家里打来的电话。再后来,他就写了一封信寄回去,可是等了一个半月的时间都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 由于得不到家里一星半点的消息,叶宏感到十分忧闷,越来越思念亲人。于是,他又给家里写了第二封信。然而,就在这第二封信寄出后不几天,他便收到了他父亲的来信。不过那显然是在收到他第一封信后写的回信,第二封信肯定还没有送到。 叶宏一直都在盼望着他父亲给他来信,可是当学校邮局的办事员把信送到他们教室里去的时候,他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惊喜,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如今大家差不多都用电话联系了,除了像他这种自己没有手机、家里又没有装电话的人以外,谁还会用写信这种传统的方式呢?他到这里来已经几个月了,还从没见班上有谁收到过信件,(包裹倒是有的)。送信的那个办事员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身体微胖,据说是位退伍军人。他不在课间时分送信,偏偏在上课期间去。当他推开教室门的时候,叶宏他们正在上数学课。他大声地问谁是叶宏,同时用手把那封信举起来,来回地挥动着。叶宏一下就猜到是家里给他来信了,心不由得咚咚地跳动起来。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一齐聚集到了他身上,叶宏感觉这些聚集起来的目光像是有重量似的压着他。他迟疑着站起身来,顶着这些目光直挺挺地朝门口走去。他把信从那位同志手里接过来,本能地想把它揣进裤兜里去,但他好像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又把手拿开了。他垂着手,把信紧紧地捏着。他想放松身子,脚步潇洒地走回座位上去,可是适得其反,两条腿就像铁铸的一般僵硬,本来平平坦坦的教室,这时在他脚下似乎也变得高低不平了。他一拖一拖地、吃力地走着,就像腿脚有毛病似的,教室里顿时暴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叶宏两眼只盯着前面,不敢朝别的地方看,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涌。回到座位上以后,他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叠起来,把它揣进了衣兜里。他害怕他的同桌或者周围的同学向他打听是谁给他写的信,还好,没有人关心他的私事。 叶宏急于想知道他父亲在信里说了些什么,但又不想在教室里当着同学们的面把信打开。 中午放学以后,他到食堂去匆匆忙忙地吃了饭,然后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看到他父亲那熟悉的笔迹,他感到无比亲切,双眼禁不住有些湿润了。 “老二,”他父亲在信中写道,“你的信我们已经收到了,请放心。我和你妈一直都在等你给我们写信,等了这么久才来。你张表叔说你给我们打过两次电话,我们没有去赶场,所以没有接到。你让他抄的那个电话号码是谁的,我们打过好几次,有两次都没有人接,还有一次不知道是谁接的,说的话我们一点都听不懂。不知道你在那边习不习惯,过得好不好,我和你妈都很担心,有时候瞌睡都睡不着。 梅梅跟你嫂嫂一起到广东去了,去了两个多月了。老二,一定要争气,好好念书,你知道吗,现在看到你考上了大学,村子里有好些人都跟我们作对。我们松树坪的苞谷,还没有黄就不知道被哪个遭雷打的用刀拦腰砍了,砍了一大片。又不晓得是哪个挨枪的,在院子里撒了些碎米,把我们家的鸡都毒死了十多只。还有,我们欠你叔叔的三千块钱,他也来要过好多回了,他叫我们在今年年底无论如何都要还给他。我和你妈本来是叫梅梅到广东去进厂,为家里减轻点负担,哪想到她听你嫂嫂的挑拨,一分钱都不给我们寄,信也不写一封。我们打算把猪卖两头,先还两千块钱给你叔叔,剩下的明年再想办法,但是还没有跟他商量,不晓得他干不干。 老二,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孤单单的,千万要注意身体,要是生病了,没有人照顾你。我和你妈身体都好,就是永顺那个短寿的,越来越不懂事了,就为你上大学的事,他老是跟我们吵,有时候气得你妈饭都吃不下。你嫂嫂娘家的那些人最不是东西,这全都是他们支着干的。他们说我和你妈偏心,让你读那么多书,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钱,但是只让永顺读到小学毕业。所以永顺就经常找我们吵架,他要我们把你上初中和高中,还有上大学的钱全都算给他。总之,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他就要多少钱。哎,不说了,提起来就寒心,梅梅也是不长脑子,被他们吹得团团转。老二,无论如何你都要为我们争口气,好好念书,活出个样子来让他们那些人看看。……” 信还没有看完,但叶宏再也看不下去了,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他只是神思恍惚,并没有哭,但是他怕他会哭,所以赶忙爬到床上去躺下,把脸朝着墙壁,并把被子拉来盖在身上。他把信压在枕头下,眼泪差点就出来了。一时间,悲伤、怨恨、气愤、屈辱、愧疚,千头万绪,一齐涌上了心头。为了他,他父亲和母亲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气,可是他,他却不争气,把他们给他的钱胡乱地花掉了。假若他父亲不在信中一再地叮嘱他,叫他一定要争气,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些,但是他一说,他就非常难过了。他想不明白,他上大学跟村子里那些人有什么相干,他们为什么要跟他们作对,为什么要糟蹋他们的庄稼,毒死他家的鸡。还有他叔叔,他家里又不怎么缺钱,为什么非要催得那么紧呢?尤其让他感到气愤和不可原谅的是,他哥和他妹也跟家庭分离了,和外人联朋结党地来反对他。所有这些,都是他未来上学之前所没有料到的。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自从收到他父亲的信后,一连几天叶宏都神思恍惚,忧心忡忡的,脑子里完全是一团乱麻。他父亲在信中所说的那些话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争气!一定要争气!”他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他试图把他的生活,过去的和未来的,都理出个头绪来。他检讨了他到这里来所犯的过错,也为今后的人生路拟定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他犯的错误其实很简单,只有一条,就是乱花钱。他的理想和追求也同样简单,就是好好念书,毕业后找份好工作,为老爸老妈争光,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然而,他的思绪混乱不清,摇摆不定,总是在许多事情之间跳来跳去。要想完全遵从他父母亲的意愿,毫无疑问,首先就应该彻底斩断对周丹的爱恋,一门心思地学习。然而,这是他做不到的,他认为什么都可以放弃,唯独不能放弃周丹。尽管他知道这近乎荒唐和妄想,但他能够想象出来的全部幸福,就是跟她在一起。如果不能拥有周丹,他觉得他的人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再好的前途,再大的出息,在他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知道,人生中有许许多多快乐和幸福的事情,但是这些快乐和幸福似乎都要周丹跟他一起分享才成其为快乐和幸福,否则就不是。 叶宏越想越乱,越想心里越难过。他感到他的处境相当艰难,家里给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他成天都在为这事担忧,怎么能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呢?他先前还希望家里能够再给他寄些钱来,但从他父亲的信中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他感到前途也很渺茫,就算他家里能够想出办法,让他熬到毕业,但他也未必真的就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为家里争光。他听说现在的大学生走出学校后找不到工作的太多了。再说他上的还是那么一个“破”(大家平常就是这么评价的)学校,提起它的名字来都没有人知道。如果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不仅老爸老妈这么多年的心血白费了,还要被村子里的那些人笑话。这些都还在其次,最让他感到头痛和可怕的是,等他熬到毕业,家里肯定是债台高筑了,他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才能还清这些债。未来!未来!这个曾经让他寄予多少梦想和希望,带给他多少慰藉的空中楼阁,在这场思想的狂风暴雨中开始摇摇欲坠了。刹那间,幸福、梦想、爱情,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遁入烟海了。 每当处在混乱的思想矛盾中时,叶宏心里就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一个想找人倾吐衷肠的愿望。可他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向谁去诉说呢?谁会帮他出主意,告诉他该如何面对呢?他首先想到的是周丹,他相信她会告诉他该怎么做的。但是他不能去找她,他也不能跟她谈他的困难,他既怕她看不起他,也不想博取她的同情。他想到的第二个可以帮他出主意的人是汪小吉,于是有天晚上他便打电话给他。汪小吉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叫他坚持下去,等到放了寒假,他帮他在城里找份活干,说不定可以挣点生活费。真所谓一言惊醒梦中人,听了汪小吉的话,叶宏茅塞顿开,他想,这的确是个办法啊,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汪小吉的一番话,说得他的心情又轻松了起来,他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个寒假里。 第18章 送伞 在学校外面的那个小区里,有一个场面还算够大、建造得也算够气派的溜冰场。本来,除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学校平时是禁止学生外出的,但由于那个小区里几家超市的老板,还有那个溜冰场的老板都跟学校的领导有关系,所以学校对学生外出这件事一向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如此一来,每天晚上都有很多学生从小门溜到外面去玩。大家最爱去的当然就是网吧和那个溜冰场了。叶宏不会溜冰,也舍不得花那个钱,但他时常站在用铁丝网做成的围栏外看别人玩——他生平就爱看那种热闹的场面。这算不上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因为每天晚上站在外面看热闹的人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绝非只有他一个。 有一天晚上,学校的教学大楼突然停电,大家都没有去上晚自习。叶宏知道周丹和那几个跟她玩得好的女孩子不会一直都呆在宿舍里,所以他就在她们宿舍楼前面的那一带地方溜达,等着她出来。他那样做是不会引人注目的,因为晚上在校园里溜达的人到处都是,这天晚上几座教学楼都停电,没有人呆在教室里,就更不消说了。叶宏在那里等周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想看到她,想知道她去哪儿玩而已。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还是很愿意跟她一块出去转转的。不过就算不能跟她一起玩,只要一直都看到她,他也一样会感到心满意足。 他一边溜达,一边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朝周丹住的那间宿舍张望一下。 如他所愿,在那里等了大约一个半钟头的时间,他终于看到周丹和“曾阿牛”跟另外两个女孩子一起从房间里出来了。等她们下了楼,径直朝足球场外那道小门走去的时候,叶宏决定跟随着她们。他和她们保持了一二十米的距离,再说当时周丹和那几个女孩子都只顾着往前走,没有回过一次头,所以直到出了那道门,他都没有被她们发现。出了门,人就多了,就算被发现他也不会感到尴尬了。叶宏注意到,周丹穿了一件崭新的米黄色风衣,他估计是她最近这两天才买的,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她穿过。他觉得那件衣服就像为周丹量身定做的一样,穿在她身上简直完美得无可挑剔,合身不用说,使她的模样看起来也越发显得娇美可爱了。一阵微风拂过,叶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他说不清那是不是香水的气味,但他知道是从周丹身上散发出来的,每次靠近周丹,他都会闻到这同样的香味。他的心又咚咚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还有点头晕目眩的。他本能地想追上她们,但他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又不敢离她们太近了。 叶宏先前以为周丹她们是出来随便逛逛的,但看到她们一直不停地往前走,走到常青藤幼儿园前面又拐向了右边的那条小街,所以他猜想她们肯定是去溜冰场的。他知道“曾阿牛”喜好溜冰,也常常光顾那个溜冰场,至于周丹,他记得好像还从来没有看见她到那里去过。不过,他知道她一定也会溜的。 叶宏猜得一点也没错,周丹她们的确是去溜冰的,走进那条小街以后,她们就直奔那个溜冰场而去了。叶宏稍稍放慢了脚步,等她们全都走进了溜冰场里面,他才走了过去。 这时还不到八点钟,要是在平常,溜冰场还比较冷清,但这天晚上却出奇地热闹,来溜冰的人似乎比哪一天都多。叶宏看到周丹和“曾阿牛”她们都穿上了溜冰鞋,四个女孩子手拉着手,一齐向飞快地穿梭着的人流中飘然滑去。那些不停地闪射着五彩光芒的灯看得叶宏眼花缭乱的,还有那富有节奏的乐曲也让他心潮激荡。他从没溜过冰,一是因为可惜钱,二是因为他从小在山村里长大,笨手笨脚的,又没有人带他溜,他怕出丑丢人。每当站在溜冰场外看热闹的时候,叶宏心里就非常羡慕那些会溜冰的人,他们表现得那样轻松快活,样子潇洒极了。不过,他特别讨厌那种跟杀猪一般的怪叫。 周丹和那几个女孩子手拉着手溜了几圈,然后就分开独个儿溜了。正如叶宏先前猜想的,周丹也只是会溜而已,技法一点也说不上熟练。不过他倒是挺乐意看到她那样不疾不缓地溜,既显得端庄文静,又不会摔跤,不像“曾阿牛”,疯狂又泼辣,叫人看着都提心吊胆的。 溜了一阵后,周丹滑到了围栏边,叶宏刚好就站在离她六七米远的地方。周丹在那里停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随意地朝外面望了一眼,她一下就看到了叶宏。她冲着叶宏微微地一笑,随即向他滑了过来。她用手扶着围栏,和叶宏面对面地站着。 “你怎么不进来呀?”她问叶宏,脸上仍旧带着微笑。 这时天色已经断黑,小街上的路灯远远地照过来,半明半暗的。在这朦胧的光线中,叶宏发现周丹的模样看起来更加妩媚动人了,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显得无比的温柔明亮。他和她之间只隔着一道铁丝网,相距只有一两尺的距离,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暖融融的气息。 “我不喜欢溜冰。”叶宏回答说,显得十分激动。“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他问周丹。 话一说出口,他自己就微微有些脸红了。 “来了好一阵了。”周丹回答说。 “我以前好像没看到你溜过冰,”叶宏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溜呢。” 这句话说出来后,他又后悔了,感到又说错了话。他暗自懊恼,他不知道告诫过自己多少次,说话要谨慎,可一到说话的时候,他又老是不加思索就信口乱说。 “谁说我不会溜啊!”周丹喜笑盈盈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假嗔和调皮的意味,两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用手指把垂到脸上的一绺头发勾到耳朵背后去,说,“我只是很少溜而已。” 听了周丹的回答,叶宏暗暗松了口气,他想,幸亏是周丹,要是换着罗恋恋,他肯定又要被捉弄一番了。周丹说话的语气亲切而随和,让他感觉轻松多了,胆子也随之大了些,于是嬉笑着说: “看来我大大地误会你了,对不起哈。” “没关系,”周丹也笑着说,“我不跟你计较。” 叶宏非常渴望跟她闲扯下去,但又觉得这样缠着她不大好,怕她心里不愉快,于是便对她说: “你去溜吧,我在这里看一会儿。” “嗯,好的。”周丹说着便慢慢地滑走了。 周丹离开以后,叶宏觉得不能老是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似的,人家会把他当成二百五的。他想,要是周丹过阵子滑到那里,发现他还在那里,她会怎么想呢?于是,他便沿着围栏走动起来。他在这里停一下,那里看一会儿,绕着溜冰场走了整整一圈,然后又到对面的那两家超市里去逛了逛。 叶宏感到他又错过了一个机会,一个跟周丹呆在一起的机会。他想如果他会溜冰的话,刚才周丹问他为什么不去溜的时候,他就会趁机进去的,那样他就可以呆在她身边,一直都看到她了。假若他胆子再大些,他还可以牵着她的手跟她一块溜。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用手巴掌在脑袋拍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怪自己太没用了。 他在超市里消磨了大约半个钟头的时间,然后又回到了溜冰场。他又站到了围栏边,把眼睛贴着铁丝网朝里观看,用目光在不停地转动着的人群中搜寻周丹的身影。场内的光线十分暗淡,人又多,那些不停地闪烁着的彩灯把整个场面搞得光怪陆离的,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周丹。周丹和张玉妍在一起,两个人手拉着手,倚靠在溜冰场中央那个舞台的隔栏上。她俩都把眼睛看着舞台,舞台上有些人在蹦呀跳的。叶宏也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了那个舞台上。突然,他的目光一下僵住了,他看到了程力、任家豪和高兵兵,他们三个也正在舞台上扭动着身子摇呀晃的。他们几个和张玉妍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叶宏先前一直没有看到他们。叶宏对任家豪和程力倒没什么,让他感到心里不爽的是高兵兵,自从那天看见他跟周丹她们一起到中山公园去玩过以后,他就老是看他不顺眼。此时看到他在这里,叶宏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天晚上程力说的那番话来,这就让他看他更不顺眼了。 这时大概刚过九点,叶宏不想那么早就回宿舍,更主要的是,周丹在这里,高兵兵也在这里,他想看看高兵兵到底是不是在追周丹。这个问题这些天一直纠结在他心头,使他十分烦闷。他站的地方离他们比较远,而且光线又那么暗,所以他并不担心被他们发现。再说了,发现了又怎样呢?他气哼哼地想。 过了不一会儿,高兵兵在舞台上表演了一个腾空转身三百六十度的动作,周丹和张玉妍便给他鼓掌。叶宏感到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作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先前是轻轻地放在铁丝网上的,这时手指却无意识地伸进了那些网眼里,紧紧地抓握着。他本能地想离开,但一个他自己也说不大清楚的欲望迫使他留了下来。最后,他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朝离他们更近的地方靠了过去。他心里清楚,此时他最需要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叶宏走到离舞台更近的地方后,在那里碰到了他们班的两个同学,他们也站在围栏外看溜冰。他俩没跟叶宏住同一个宿舍,住在邻室,大家聊过几次天,关系还行。叶宏和他们打过招呼以后,便过去跟他们站在了一块儿。有两个同学在一起,叶宏心里就愉快了些,既可以说说话,让人看着也不会觉得他孤独可怜——他早就想到,他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同学们肯定在背后说过他的闲话,因为孤独往往被解释为性格孤僻、人际关系差、不善与人交流,在学校里,那就是做人失败的标志。别人怎么看他都无关紧要,但他很怕周丹因为这些看不起他。 他和那两个同学都把脸贴着围栏,把眼睛看着溜冰场里面。他嘴上在跟他们说着话,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有两次他根本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到他们笑,他也跟着机械地笑了笑。做了一个腾空转身的动作,博得了周丹和张玉妍的掌声,高兵兵显然受到了鼓励,越发得意和神气起来,在舞台上不断地耍弄着花样。高兵兵每弄出一个花样,周丹和张玉妍就使劲地给他鼓掌。看到这种情形,叶宏心里酸涩极了。接着,他又暗暗地嘲笑起自己来。 “自己有机会抓不住,看到别人跟她一起心里又不爽!”他在心里说,好像嘲笑的是别人似的,嘴角边禁不住露出了一丝冷笑来。 在那里站了好一阵,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他看到高兵兵、任家豪和程力,还有周丹和张玉妍,以及先前跟周丹一起来的那三个女孩子,全都聚到一起滑到了溜冰场门口。他知道他们玩够了,要出来了,他怕被他们——尤其是周丹——看到,便顺着围栏向溜冰场的另一面走开了。他在一棵大树后面停下来,看着他们走出那条街,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了,说话声也听不到了,他才走回原来站着的那个地方。那两个同学还站在那里,他问他们要不要走,他们说还要玩一会儿,他便一个人走了。 这天晚上天气有些寒冷,还时不时地刮一阵风。刚才叶宏只顾着想别的事,还没怎么注意,这时走在街道上,风吹着头脸,灌进脖子里,他才感觉冷了。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不见星星和月亮,只有一团一团的黑云在飘动。他这会儿不那么难过了,刚才看到周丹为高兵兵鼓掌,他心里那么难受,他觉得自己太小气,心胸也太狭窄了。他想,他原本就不应该疑神疑鬼、胡猜乱想的,因为不只是周丹给高兵兵鼓掌,张玉妍也给他鼓掌了,再说他们有那么一大伙人在一起,又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他为什么凭那么一点点迹象就认为高兵兵追求的人是周丹呢?然而,让他越来越感到困惑的是,那天晚上程力说的那个妞到底是谁呢? 他原本打算直接回学校的,但走到通往网吧的那个路口的时候,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到网吧去逛逛。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光顾那里了,以前也是经常去的,不过很少上网,一般都是看别人上。 他推开网吧的玻璃门,刚一走进去就看到了周丹和张玉妍,还有高兵兵和其他人。原来他们没有回学校,而是到网吧去上网了。周丹、张玉妍和“曾阿牛”,还有任家豪和程力,他们每人开了一台机子,位置就在靠近门口的那一排,而高兵兵和另外那两个女孩子则站在边上看他们玩。在他们对面,也有他们班的几个同学在那里上网,在周丹旁边,叶宏还看到了他的老乡罗恋恋,他们显然不是跟高兵兵他们一起来的,刚才在溜冰场的时候他都没有看到他们。在看到高兵兵他们的那一刹那,叶宏迟疑了一下,他本能地想退出去,但是他发现高兵兵和那个叫崔玉珏的女孩子已经看到他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周丹和罗恋恋是挨坐着的,这时周丹正戴着耳塞在聚精会神地跳劲舞,罗恋恋也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所以叶宏走过去的时候她们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跟高兵兵和崔玉珏打过招呼以后,叶宏也站在那儿看她们玩。过了一两分钟的时间,罗恋恋把她那集电视剧看完了,她正准备点看下一集,叶宏用手轻轻地在她肩上敲了一下,她回过头来。 “噫,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来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了。”叶宏咧着嘴笑了笑,说。 “屁话!”罗恋恋撇撇嘴,说,“老子们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 “我凭什么要让你看到哇?”叶宏又一笑,说。 “切!”罗恋恋做了个鬼脸,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又回过头去看她的电视剧了。 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周丹向他们转过头来。她冲着叶宏莞尔一笑,然后把耳塞拿到了脖颈上。叶宏正打算跟她说话,她却先开口了。 “你也来上网啊?”她问。 “我来随便逛逛。”叶宏回答说。“你也到这里来上网啊,你自己不是有电脑吗?”他问。 “这里人多,气氛不一样。”周丹笑着说。顿了一下,她又抱怨似的说:“再说,宿舍里网速太慢,卡死了。” “我还以为你们还在那边溜冰呢,”叶宏说,“什么时候来的?” “也刚来不一会儿。”周丹回答说。 “哦。”叶宏说。 “你不上吗?”周丹又问。 “我不想上,”叶宏回答说,“觉得没什么好玩的。” “可是,不上网又干什么呢?”周丹说,“无聊得很。”她一面说一面又戴上耳塞继续跳劲舞了。 叶宏很早就想弄到周丹的□□号,但是不好意思问她,怕她不给他。他知道罗恋恋和她们宿舍的几个女孩子都有她的□□,但也不敢向她们要,怕泄露了心底的秘密。这时高兵兵和另外那个女孩子走过去看任家豪玩游戏了,只有崔玉珏还站在他们旁边。叶宏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算周丹不告诉他,也只有崔玉珏一个人看到,他不会被弄得太难堪。本来周丹这会儿是登着□□的,他可以偷看到她的号码,但他觉得最好还是正大光明地向她要。然而,要向她提出这个请求,似乎跟乞求别人施舍一样难以启齿,想说的话几次到了嘴边都咽了回去。磨蹭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起了勇气。 “周丹,你的□□号是多少啊?”他激动地问,声音颤抖得厉害,还有些结巴。 周丹好像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把耳塞拿下来,微微地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她语气平静地问。 “我问你的□□号是多少,”叶宏勉强挤出一丝近乎痉挛和痛苦的微笑,无限尴尬地望着周丹,说,“我上网的时候把你加上去。”这次,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得淡淡的,但内心里却紧张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声音也仍然颤抖着。 “哦,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周丹恍然大悟似的说,又微笑了起来,叶宏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39337042。”周丹说。 叶宏小声地把这个号码重复着说了两遍。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事先没有考虑周到,落到了一个十分窘迫的境地。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人家都是从衣兜里掏出个手机来,把号码存到手机上,而他没有手机,又没有带纸笔,只好默念着把它记在脑海里。周丹显然看出了他的困窘,她说: “你的□□号是多少?我加你。” 叶宏万万没有想到周丹会主动加他,受宠若惊,顿时激动得什么似的。 “985799015。”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985799015。”周丹一边轻声念着,一边在□□的查找框里敲入数字。 她很快就查找到了叶宏的□□。 “你叫东南西北风?”她问,好像是为了确认有没有找错人。 “嗯。”叶宏肯定地回答说。他突然想起了他那个网名所包含的意思,脸不由得变红了。 “你的□□只有一级啊?”周丹带着天真的微笑问。 “是啊,”叶宏回答说,“这个号是我今年才申请的,以前的那个被盗了。” “把密码设复杂些,”周丹点拨说,“不要用纯数字的。” “现在不会了,”叶宏说,“以前没太注意这个事。” 其实,叶宏以前根本就没有□□,他是为了顾全面子才这么说的。他们那个穷困山区,上初中那阵还不知道电脑是个什么玩意儿,在县城上高二和高三的时候虽说开了电脑课,但一个星期只有一节,而且学校没有联网。当然,县城里还是有好几个网吧的,只要有钱,想怎么上就怎么上,可是他家里给的生活费通常都只够吃饭,他哪敢拿去上网。到这里来以后,他发现没有个□□是不行的,大家动不动就打听电话号码和□□,再说他还是读计算机专业的,如果连个□□都没有的话,也太对不起这个专业了,所以他就到网吧去弄了一个。学校有机房,但是只有上操作课的时候才能去,而且只联了内网,所以他很少上网,偶尔才登一下□□,至于他的□□有几级,他从来就没有关心过,也毫不在乎。 “我已经发送了添加请求,你上线的时候接受就OK了。”周丹说。 “好的。”叶宏兴奋地回答说。他内心激动万分,恨不得马上就去开台机子,把她加上去,但是想到刚才说过不想上的,如果这会儿去开机子,人家肯定会看穿他的心思,笑话他的。他提醒自己,不用那么猴急,等到第二天晚上再来加也不迟。他同时也想到,如果在周丹的机子上登一下他的□□,那样更省事,不过他不好意思提出来,怕妨碍她跳舞。 他又继续看周丹玩了不一会儿,然后便走开了。他本来很想在她那里多呆一阵,但想到有那么多同学在网吧里,呆久了肯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另外,他也怕周丹反感。 他在网吧里随处转了转,觉得老是看别人玩也没什么意思,又想起他的牙膏和洗衣粉都快用完了,于是他决定先去把这两样东西买好,过会儿再来这里。由于周丹加了他的□□,使他有点飘飘然,心里也美滋滋的。 走到网吧外面,叶宏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地面都已经淋湿了。这冬下可不比其它时节,那些小小的雨滴掉在头上,格外地冰凉。风也刮得比先前急了,天空中仍有大团大团的黑云在飘动,看样子雨在短时间内不会停,而且还可能越下越大。这场雨来得有些意外,从学校出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带伞。叶宏本想回到网吧里去,等雨停了再说,但他估计等下去情况可能会更糟,雨可能会一直下下去,越下越大。他担心雨下大了回不了学校,打算马上就跑回去。在网吧对面就有两家小店,他需要的牙膏和洗衣粉在那里就可以买到。 然而,当他走到小店柜台前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周丹也没有带伞,等会儿她怎么回去呢?他知道她是很娇弱的,要是雨下大了,她恐怕连网吧门都出不了。这里离她们宿舍不是很远,但是也不近,如果顶风冒雨地跑回去,肯定会被淋透。这么冷的天,淋雨很容易感冒,尤其是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要是这时她还在溜冰场,他或许就不会为她担心了,那附近有几家超市,只需走二三十步路就可以买到雨伞。但是这里就糟糕了,只有两个极小极小的店子,里面有些什么,一目了然,买东西甚至都不用走进去,站在柜台前说一声,或者用手一指,人家拿给你就行了。不过,叶宏还是把两家店子都问了一下,问他们有没有雨伞,结果不出所料:没有。 叶宏趁雨还没下大,快步朝溜冰场那边跑去。在走进的第一家超市里,他就买到了雨伞。他只买了一把,是专为周丹买的,至于跟她一起的那些人,他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实在“照顾”不了,他自己呢,他打算就那样光着头跑回去,反正雨还不大,再说他也没那么娇气,稍稍淋一下他也不怕。 在返回网吧的路上,叶宏异常激动,同时也很紧张。他反复思忖,应该怎么跟周丹说呢?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下雨了,他给她送伞去吗?不行,那样的话,跟她一起的那些同学不仅对他有意见,而且还会笑话他。再有,如果把事情说得太直接了,周丹一定会感到难为情,不好意思的,这样说不定她就会拒绝要他的雨伞了。 很快,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走到网吧门前的时候,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极力让心情平静下来。他撩起衣服的下摆,把头上的雨珠擦干,然后又提着衣领抖了抖。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棕褐色外衣,这是晚上,而且网吧里的灯光也不很明亮,所以他相信那样弄过以后,从他身上就再也看不出明显的被雨水打湿过的痕迹了。雨伞还是买来时的那样,原封未动,只是外面的那个包装套上也沾了些雨滴。他又用衣服小心翼翼地把它擦干。 确认没有什么“破绽”以后,叶宏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又推开了网吧的玻璃门。 周丹和罗恋恋,以及其他那些人全都还在那里。叶宏明白,应该尽快把伞交到周丹手上,然后马上离开,要不然,一旦有人从网吧外面进来,他的“把戏”说不定当场就会被拆穿。他径直向周丹走过去,在她背后站定。 “周丹。”他喊了一声。周丹转过头来。他问:“你们还有多久才回去啊?” “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周丹有些困惑地望着他,问,“怎么了?” “我把伞放在你这里,”叶宏说,“等会儿你帮我带回去一下,我还要去买些东西,不好拿。”他一面说一面便把伞递给她。 “好的,没问题。”周丹浅浅地一笑,把伞接过去放在了电脑旁。 “那你们玩吧,我先走了。”叶宏说。他急于脱身,一边说一边便朝门口走去。 “哦,好的。”周丹回答说。 正如叶宏预料的,雨似乎比刚才下得更大了些。他急匆匆地往宿舍赶,但不好意思狂奔,只是不紧不慢地小跑着。他担心在路上遇到班里的同学,还好没有碰到,不然这事传出去,他这“舍己为人的雷锋精神”恐怕就要成为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了。然而,要想一点都不被人看到他淋过雨是不可能的,高兵兵和任家豪还在网吧,但还有五个人在宿舍。不过这总比让人在路上看到他跑着时的那副狼狈样好多了。 回到宿舍,叶宏虽然没有被淋透,但上半身差不多全都湿了。他赶忙用毛巾把头擦干,然后把衣服和裤子换了下来。他发现这里的气候跟他老家不大一样,在他老家,冬季是很少下这么大雨的。 宿舍里的几个同学在□□,叶宏拿了本书坐在床头装模作样地看,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他知道他的那番谎话很快就会被识破,刚才他在网吧拿伞给周丹的时候,罗恋恋和另外两个同学都在边上看到了的。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恐怕就会有风言风语在周丹她们宿舍里传开。那几个女孩子,尤其是罗恋恋,肯定会取笑周丹。不用说,明天他自己也要成为新闻人物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担心起来,他想,周丹该不会因为怕同学们笑话而不打他的伞吧?她会不会因为他给她招来了闲言碎语而责怪他呢?接着他又带着几分恐惧的心情想象着明天她把伞还给他时的情景。他想到的第一种情形是:早上,快上早自习的时候,他坐在座位上,周丹气冲冲地向他走来,把伞扔到课桌上,说:“你的伞!”,然后甩头离去,教室里顿时充满了低低的窃笑声,还有几声幸灾乐祸的干咳。想到这个相当令人尴尬而难堪的场面,叶宏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差不多要窒息了。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他相信周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子,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然而,不那样做,她又会怎样做呢?他随即又想到了第二种情形:她没把雨伞带到教室里去,而是等到放学以后,叫他到女生宿舍楼下去等着,她上楼去拿来还给他,她不仅没有生他的气,还红着脸向他道谢。 “她一定会这样做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几乎认定周丹会通过这种方式把雨伞送还给他。 他就这样在脑子里不断地胡思乱想着。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床上翻身下来,走到了走廊上去。雨下得更大了,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片迷蒙凄冷的雾气中。他抬眼朝对面的女生宿舍楼望去,那像发亮的蜂窝一样的楼房,在这黑夜和雨气交融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寂静。这时高兵兵和任家豪都还没有回来,叶宏估计周丹也还在网吧里。他在心里揣测着,当周丹拿着他给的雨伞和同学们一起走出网吧,突然发现外面下雨了,她会是怎样一种反应呢?尽管她手里有伞,但他还是担心她会淋雨,因为他想她肯定会和罗恋恋或者其他人共用那把雨伞。最后,他突然想起他把伞买来以后,没有打开看一下就交给了周丹。雨伞会不会有问题?要是坏的怎么办?如果是这样,周丹必定会以为他在耍她,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他强迫自己去睡觉,他想,一切情况等到第二天自然就知道了。另外,他还生怕高兵兵、任家豪和程力回来以后奚落他。 叶宏在床上躺了约莫一二十分钟的时间,走廊上渐渐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把耳朵支在被子外面屏声静气地倾听着,他料想肯定是高兵兵他们回来了。果然,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屋门外,紧接着门被谁用脚粗暴地踹开,一进门,两个声音就同时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向大家诉苦。然而,他们得到的不是同情和安慰,而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哄笑。叶宏装作熟睡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被窝里。他不用伸出头去看,只需听到他们走动时鞋子发出的“叽咕叽咕”的声音,就知道那是怎样一幅景象了。他害怕听到他们提及周丹和那把伞,但同时又希望他们透露“一鳞半爪”,好让他心里有个底。然而,除了忙着把水湿淋淋的衣服换下来,把身子弄干以外,他们似乎顾不上别的,对他们这天晚上的行踪只字未提。 第19章 快乐的一天 这天晚上,叶宏失眠了,半夜过后,他就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浮想联翩。 第二天早上,他又比平常起得早了些,而且第一个去了教室。他既兴奋,又紧张,诚惶诚恐。由于昨天晚上没有上晚自习,欠下了一些功课,他想抓紧时间补上。然而,他的心思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两只眼睛虽然盯着书本,但耳朵却时时都在捕捉着教室里的动静。尽管他知道周丹通常都是在离上课只有几分钟的时候才来教室,但是每当听到有人走进来,他总是抑制不住地要抬起头来看一下。随着离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了。 终于,伴随着一阵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几个身影同时走进了教室。这次叶宏没敢抬起头来,他把目光牢牢地盯在书页上,连移都没移动一下。他听到好几处响起了凳子微微挪动的声音,接着就平静了。 叶宏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告了一个段落,暂时不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然而,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同时还有衣服轻轻地摩擦着的窸窣声,他感觉到有人正在朝他走来。他没有回过头去看,但是凭直觉他就知道是谁。他顿时有了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紧张得全身都僵硬了。 “叶宏。”一个温和而欢快的声音叫了他一声。说来奇怪,这明明是之前已经想到了的事,但是听到这声叫喊,他却被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 “哦,什么事?”他慌里慌张地抬起头来。周丹靠在他的课桌边站着,红彤彤的脸上堆满了笑。 “你的伞,还给你。”她把那把草绿色的雨伞拿在手里晃了晃,然后轻轻地放在叶宏的桌子上,说,“不好意思,昨天晚上下雨,我们给你拆开打了。” 周丹嘴上虽然在表示抱歉,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旧带着开心和调皮的笑,从她的神情里看不出有丝毫的歉意和不自然。她的言谈举止仍旧像往常一样娴静自如,无拘无束。叶宏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还是她有遇事不惊的涵养,还是装糊涂让他有个台阶下。不过,无论是她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也好,还是她有涵养也好,还是装糊涂也好,他都非常感激她的这种从容娴雅的气度。 “这有什么关系。”他淡淡地赧然一笑,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伞放到了抽屉里去,就好像这件事实在不值一提似的。周丹的态度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感到紧张了,他说:“我还要感谢你帮我把它带回来呢!” “哪里,”听到叶宏这么说,周丹笑得更开心了,“应该是我谢你才对,要不是你这把伞,昨天晚上我们肯定回不来了,下好大的雨啊。” “是好大,”叶宏赞同地说,“幸好我回来得早,要不也碰上了。” 周丹离去的时候,叶宏转过头去朝她的背影匆匆地瞥了一眼。其实他并不是想看她,他是想借这个动作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探视一下,看邻近的那些同学有没有在注意他们。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几张面影,不错,正有几个人在朝他这边张望。不过他没有听到那种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喁喁私语,也没有人发出让人恼火而又恶心的干咳。 叶宏以为这件事情肯定会给他和周丹招来风言风语,他们将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这整整一天他都有些忐忑不安。 还好,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到那把雨伞,提到周丹,也没有发现有谁用暗昧的目光探询地打量过他。总之,一切都一如往常,没有人对他、以及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表现出兴趣。 晚上,下了晚自习以后,叶宏就跑到了头天晚上他们去的那个网吧里,他急不可耐地想把周丹的□□加到他的□□上去。他登录上□□,即刻就收到了一条请求添加为好友的信息。他点开一看,号码是39337042,下面还有附加信息——周丹。看到周丹的□□号码和她的名字,犹如看到了她人一样,叶宏有一种特别亲切和温馨的感觉,心也不由自主地突突地跳动着。他接受并把她加为好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她的空间。周丹的□□空间弄得很漂亮,可以看出是精心打造的,那首背景歌曲《一直很安静》听起来颇有些哀伤。叶宏以前也听过这首歌,但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除了感觉它唱得有气无力以外,没有什么想法,他也不知道这首歌里哼的是些什么词儿。然而,在周丹的空间里听到这首歌,他整颗心都被那哀婉忧伤的旋律牵扯着。这次他听清它唱的是什么了,心里禁不住感到一阵阵酸楚。她为什么要用这首歌作背景音乐呢?他想,如果仅仅是喜欢这首歌哀婉感伤的旋律,那倒没什么,但如果是因为它表达了她内心里隐藏着的某种情感,那就值得好好推敲了。 她在高中的时候有没有男朋友?她是不是在偷偷地爱恋着谁?他是谁呢?这些问题像一只只冰冷而尖利的爪子一样撕扯着叶宏的心。他想,这些问题在她的空间里一定会找到答案的,就算没有明白确切的证据,但至少会有一些蛛丝马迹。 他一边这样酸溜溜地想着,一边便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点开了她的留言板。周丹空间里的人气似乎比较旺,留言板里有一千两百多条留言,总共一百三四十页,她收到的礼物也有一百多件,空间的历史访问人数两万多。 叶宏一条一条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留言,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把它看完。那一千两百多条留言,几乎全都是朋友之间的简单问候和一些鼓励及安慰的话,再则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胡扯——当然也少不了一些肉麻的奉承和恭维,但是那些话说得极为轻佻,丝毫也不认真,只算是一些无聊的玩笑而已,绝不可能是出自某个和她相恋的男孩子之口。从那些留言来分析判断,叶宏得出结论:周丹没有男朋友,也没有谈过恋爱。这个结论使他心里又有了喜悦。有几个人的留言比较多,而且从他们的留言里可以看出他们跟周丹的关系十分亲密。叶宏想进他们的空间里去看看,了解一下他们的身份,可惜几个的空间都设有访问权限,他根本进不了。叶宏也知道,在那些留言里,肯定有他们班里的某些同学的留言。然而,除了周丹以外,他的□□上以前只有赵秋帆和任家豪的□□,所以他很难知道谁是谁。 随后,叶宏又翻看了周丹写的日志,还有那些“说说”。没有一篇日志是关于爱情的,那些“说说”也跟爱情不沾边。这就使叶宏更相信她没有男朋友,没有谈过恋爱了。最后,他打开了她的相册簿。相册倒是有好几个,可是都加了密的,只有一个可以看。那个可以看的相册里有六十多张照片,只有几张是周丹的单人照,其余的要么是她跟别人的合影,要么就是她朋友或者同学的照片,其中就有罗恋恋、张玉妍和“曾阿牛”。 周丹的那几张单人照,从上传的时间上可以看出全都是在上高中的时候照的,满脸是纯真无邪的笑,稚气未脱。叶宏把她的那些照片放大后反复地看了又看,心头充溢着欢悦和爱怜,忍不住想跟她悄声地说上几句贴心贴肺的话。突然,一个念头十分冲动地在他脑海里闪现出来。他在他的□□空间里新建了一个相册,刚开始把它命名为“今生最爱”,后来觉得这个名字不大妥当,就改成了“守候的幸福”。他谨慎地朝前后左右都扫了一眼,发现全都是和他不相识的人,也就没有太多的顾虑了。他把周丹的那几张照片一一复制后传到了他的那个相册里。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侵犯别人的肖像权,不过他想,就算是侵犯了肖像权,周丹大概也不会追究的。当然,那些照片是弄来他自己看来的,决不能让别人看到,特别是不能让他们班里的同学——包括周丹本人——看到。所以,他为那个相册设置了绝对的访问权限——仅本人可见。 从□□空间里退出来以后,叶宏发现周丹的□□头像是亮着的,知道她在线。他很想发条信息给她,跟她聊几句,但是想到昨天晚上送伞的事,还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怕她不理他,更怕挨骂,所以不敢贸然行事 第20章 遭遇冷落 三四天过后,叶宏痛苦地发现,周丹对他的态度较之以往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似乎在有意回避着他。以前,不管在什么地方碰到他,她都会冲着他微笑,还主动跟他打招呼,要是听到他在她近旁跟谁说话,她也会转过头来看,时不时地还跟他聊上几句。然而现在,只要一看到他,她就飞快地把目光掉开,偶尔和他打个照面,她的脸一下就变得通红通红。有时突然间碰面,实在避不开,她也会冲着他淡淡地笑一下,但是那笑显得很勉强,似乎还带着几分无奈。有几次,叶宏看到她和同学们在走廊上聊天,他也凑到近前去。她明明和大家聊得喜笑颜开的,然而他一去她就不说话了,只有别人找她说的时候,她才懒懒地说两句。 叶宏的心情一落千丈。他曾经因为周丹把他加为□□好友而暗自得意,没想到这快乐却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消逝得不剩一丝一毫了。他又羞愧又苦恼,懊悔不及,他想,早知如此,他就绝不会送那破伞给她了。他责怪自己头脑一时发热,做出了那么冒昧、那么荒唐的蠢事。起初是周丹在回避他,后来他也害怕跟她碰面了,在她面前,他感到无地自容。 有一个问题使叶宏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得明白,那天早上还伞给他的时候,周丹还像往常一样谈笑自如,态度很友好,丝毫没有看出她对他有反感,相反,她似乎还真的很感谢他给了她一把伞呢,可是为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反倒对他“敬而远之”起来了呢?有一阵,他怀疑是他把她的照片弄到他的空间里去被她知道了。但是仔细想过以后,他认为不大可能,当时没有认识的人在旁边,他那个相册也是加了密的,没有人可以看到里面的照片。后来他想,大概是有人在周丹面前说了闲话,让她感到难为情。一想到别人在背地里对他说长道短,叶宏就浑身不自在。这样一来,他不仅害怕跟周丹碰面,就是碰到平时跟她玩得好的那几个女孩子,他都感到有些局促和尴尬。 一天早晨,在去教学大楼的路上,叶宏发现周丹和张玉妍在前面肩并肩地走着。尽管中间还隔着好几个人,但他还是怕被她们发现,于是他便放慢脚步慢慢拖拖地走。谁知,在他还没有和她们拉开距离的时候,张玉妍转过头来朝身后望了一眼。她为什么回过头来,叶宏不得而知,但他知道她的目光越过那几个人看到了他。她回过头去,不知道对周丹说了句什么,周丹也转过头来看了看,她的目光刚好跟叶宏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赶忙把头掉了回去。张玉妍显然又说句什么话,周丹伸出手去在她肩上打了两下,张玉妍嘻笑着躲到了一边去。叶宏虽然没有听见张玉妍说的什么,但是他知道她在说他,在取笑周丹,心里禁不住有些恼火。 “如此看来,”他一面走一面郁闷地想,“大家都知道喽。”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他接着又想。 “哦,对了,”他想到,“他们肯定会说我没有自知之明,异想天开,癞□□想吃天鹅肉——他们一定会这么说的。” 像是被谁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他早就猜测大家肯定在背地里议论他,讥笑他。他从同学们对他的那种视而不见的冷漠态度就知道他们看不起他。所以他想,如果让大家知道他喜欢周丹的话,他们肯定会把这当成笑话的。在此之前,他就有些怀疑有人洞察到了他对周丹怀有那种想法,刚才看到那一幕情景,让他确定不疑,完全相信了。 一开始,他想到那些明里暗里的讥笑和嘲讽,感到特别难为情。但随后,他心里却冒出了一股冷冷的执拗的傲劲。 “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他在心里说,“是我自个儿的事,你们管得着吗?谁又敢把老子怎么样呢?”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想到周丹也在回避他,他心里还是相当苦涩难受。 第21章 旧友求助 就在叶宏感到无尽苦闷和烦恼的那段日子里,有一天傍晚,汪小吉打电话给他。汪小吉说他最近大病了一场,花了两千多块钱,现在身上就只剩下十几块钱,饭都快吃不上了。他说他已经打电话给他家里,但是他老爸说他们手头没有现钱,恐怕要等两天把猪仔卖了才有钱给他寄来。另外,他做家教的工资也要等半个月才能拿到。他问叶宏能不能先借两百块钱给他维持几天,等到他家里把钱寄过来他就还给他。 听汪小吉说他生病,叶宏很为他担心,他问他现在好得怎么样了,责问他为什么先前不告诉他。汪小吉说怕他知道了担心,影响他学习。叶宏又问是啥病,汪小吉说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啥病,只感到浑身瘫软得像一团棉花,没有一丝力气,医生说是用脑过度。叶宏当即答应借两百块钱给他,并表示当天晚上就亲自给他送去。汪小吉叫他不要去,说他自己来拿。 叶宏没有去上晚自习,他带好钱到学校外面的那条马路边去等汪小吉。 等了约莫三四十分钟的光景,一辆公交车从市区的方向驶来。车子在叶宏面前停下来后,汪小吉跟在几个妇女后面从车箱里走了下来。看到他,叶宏暗暗吃了一惊,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他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完全是一副邋遢相,整个人瘦削不堪,无精打采的,没有一点活力。他走下车门,一眼便看到了叶宏,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他问,声音极低。 “没等多久。”叶宏回答说,他也感到心情沉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汪小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 “生病了也不让我知道。” “我怕你担心,影响你的学习,”汪小吉解释说,“我才被耽误了。” “你在医院住了几天?”叶宏问。 “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汪小吉回答说。 “有没有人陪侍你?”叶宏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医院里有护士照料,”汪小吉说,“苦倒是没吃什么苦,就是花的钱太多了。” “花钱多少都不要紧,只要把病治好就行了。”叶宏安慰他说。他嘴上说花钱多少都不要紧,心里却感到无限地惆怅和酸楚。汪小吉的家境也很贫寒,为了供他上学,他家里也是负债累累。他身上的大部分钱都是从信用社贷来的,跟他一样,他家里也希望他靠着那一小笔钱维持一年的时间。可是现在,被一场疾病折腾得差不多分文不剩了,汪小吉以后怎么过呢?他家里能及时给他筹集到那么多钱吗?恐怕只有靠他自己做家教挣钱来维持生活了。 汪小吉想趁早赶回学校,叶宏也不留他玩,他陪他一起到马路对面去等车。他先前答应借两百块钱给他,但见面后看到汪小吉那副瘦弱而憔悴的模样,心里特别难过,所以就多给了他一百块,叫他买点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来补补身子。汪小吉也没有推辞就收下了,他情绪异常激动,他知道叶宏也没多少钱,所以他一再向他保证,他家里一把钱寄过来,他就还给他。 “你那份工作是不是太累了?”叶宏问他,“如果身体吃不消的话,我看就不要去了。” “做家教不累,”汪小吉说,“一个星期才十来个小时,我想……” 叶宏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 “那可能是你在饭食方面吃得太省了。” “我吃得也不怎么省。”汪小吉回答说。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就得了这种怪病。” 不一会儿,有一辆去市区的车子路过,汪小吉就搭那辆车回去了。 送走汪小吉后,叶宏在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好一阵。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混沌不清,思绪也纷乱如麻,许多事情像打架似的纠结在一起,拉扯不开。他一忽儿想到周丹,一忽儿想到汪小吉,一忽儿想到他老爸老妈,一忽儿又想到他自己。他还很不连贯地想起童年时代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的美好往事,想象着那不可知的迷茫的未来。 第22章 怯懦后的勇气 自从周丹开始回避他以后,叶宏一面在自责懊悔,一面又在想着怎样把局面扭转过来。他认为他应该跟她解释一下,但是又不知道解释什么,怎样解释。再则,他已经没有勇气找她说话,要是有个手机,他还可以发短信给她,可是他没有,又不能在她的□□空间里留言,那样会被同学们看到,发电子邮件又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写纸条塞到她的课桌里,他又觉得鬼鬼祟祟的,而且太冒险了,万一周丹不小心让谁看到,那他就真的颜面无存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床上躺着躺着,一件往事突然间从记忆深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上高中的时候,他们班上有个叫梁志超的同学,他俩的关系比较要好。有一天,也是在晚上,梁志超到他的住处去玩,聊天的时候他向他谈起他的初恋。他说他给那个女孩子写过好几封情书,起初她对他毫不理睬,也不回他的信,但是后来她还是跟他好上了。 “女孩子的自尊心都比较强,”梁志超以一个情场老手的口吻说,“如果你一追她就干的话,就显得太贱了。所以,不管她喜不喜欢你,刚开始她都会拒绝你的。你别看她表面上冷冰冰的,好像对你无动于衷,其实心里是有想法的,说不定也在偷偷地喜欢着你呢。她不想让你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要你知道她不是那么好追的,想抬高自己的身价。另外,她往往也要考验你,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有多喜欢,只要你肯坚持,说不定就能搞到手的……” 叶宏在心里把梁志超的这番话反复地琢磨了好一阵。他没有谈过恋爱,对女孩子也不甚了解,但他凭常理来判断,觉得梁志超说的不无道理。他感到茅塞顿开,心里豁然开朗了。他随之就想到,那么周丹,她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呢?她是不是真的不想看到他?她是不是在考验他? 叶宏越想越来劲,越想越兴奋,这些天来淤积在心底的悲愁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迟钝,太愚笨了。他既然那么喜欢周丹,就不该碰到那么一点挫折就退缩,他应该像梁志超说的那样,坚持下去,接受她的考验,让她明白他是真的很爱她。 经过了一番思索过后,希望又在叶宏的心中重新烧燃起来。 他常听人说,女孩子都喜欢敢说敢为、行事果断的男生,据说那样才算有男人味。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叶宏想,那他算是很没有男人味的了。他自己也常常为他那副优柔寡断的德性所苦恼,他不知道告诫过自己多少次,可就是改不了。 这些天周丹在回避他,他也尽量不跟她照面。他那样做并非是故意跟她赌气,而是因为送伞那件事让他一想起来就羞愧难当,他隐隐感到他冒犯了她,在她面前他有点无地自容。在他看来,周丹不看他,回避他,没有别的解释,就是因为讨厌他。他估计她在肯定在心里生着闷气,所以不敢去“招惹”她。 然而,当他回想起梁志超说的那番话的时候,他对整个事情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他开始在心里责怪起自己来,为自己如此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感到叹惜。他想,这些天他突然变得那样消沉,周丹应该猜到是怎么回事,另外,她不可能看不出他也在回避她,如果她在心里并没有讨厌他,只是出于某种他说不清的原因她才回避他的话,那么他这段日子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一定让她十分恼恨了。 “如果我再这样畏畏缩缩的,不敢去面对她,”他暗自思忖,“她肯定会认为我是个软弱的窝囊废,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从此再也不跟我说一句话的。” 他开始考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是看别人谈过,也就是说,他知道追女孩子的一些基本步骤。然而,思来想去,他发现那些步骤——或者说程序——除了在上课期间找她聊聊天以外,没有哪一项是他能够实行的。他没有手机,不能给她打电话、发信息;他没有电脑,也没钱上网,不可能时常在□□上跟她聊;约她出去玩吧,先还不考虑她肯不肯跟他出去,就算她愿意跟他一起去玩,他也玩不起,他身上本来就没多少钱了,又借了三百块给汪小吉……思绪一转到这个致命的问题上,他就不胜苦恼,感到像是被压在一块巨石下面似的喘不过气来,所有的希望和勇气都在瞬间消失殆尽了。 内心里斗争了几天,费尽了踌躇,他作出了一个果断而大胆决定——向周丹表白。 他最先想到的办法是发电子邮件给她,但转念一想,觉得发电子邮件不够庄重,再说还不知道她有没有查看邮箱的习惯,就算她可以看到他的邮件,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他决定写信给她。这种原始的、传统的方式虽然差不多已经被时代完全遗弃,也常常遭到嘲笑,但他觉得它比任何一种方式都更能表达他对周丹的深切爱慕。 两天过后就是星期六,叶宏计划好,趁周末教室里没人,把信写好后塞到周丹的课桌里。他也考虑过通过邮局寄给她,但他认为那太“招摇”了,在周丹还没来得及弄清那是封什么信件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被她的那些好朋友们把它给“分享”了。当然,把信塞到她的课桌里也难保万无一失,他知道那同样存在着危险,但是除了这条路以外,他别无选择了。他不用担心到时候教室的门窗被锁上了进不去,因为他早就注意到他们教室面向走廊的一扇窗户的卡扣是坏的。教学大楼的那个通道口虽然有一道铁门,但是形同虚设,大家都知道那是从来不锁的,所以也同样不用担心。 在接下来的那两天时间里,叶宏一直都在琢磨怎样给周丹写那封信。休息、走路、吃饭、甚至上课的时候,他都在打着腹稿。他一字一句反复地推敲又推敲,琢磨又琢磨,但就是不能创造出一个令他满意的语句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原来自己是那么的拙笨。 第三天,也就是星期六,他到超市里去买了一沓信纸,大约有二十多张。为了尽量避免把信的内容泄露出去,他打算把信封好才塞到周丹的课桌里,所以他还买了一个信封和一个双面胶。那沓信纸是他精心挑选的,每一张都有一幅精美的花草图案,右下角都印有一小段文字,是一些表达祝福和思念的话语。那些信纸的色彩也各不相同,散发出一种古怪而浓烈的香味。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给女孩子写情信,他认为是一件具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他生怕碰到认识的人,尤其是他们班里的同学,从超市出来后,他把信纸和信封一起卷成一个圆筒装在衣服的内袋里藏好。 他认为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必须找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写信。然而,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宿舍里不成,赵秋帆和任家豪都在,另外还有任家豪的两个朋友在那里玩;他到图书楼的阅览室去看了一下,那里更不行,人太多了;教室里这会儿倒应该是空无一人,但是很难说就不会被人发现。这是周末,一般不会有人呆在教室,整座教学楼都是空空荡荡的。可正因为如此,那里更不能去,万一被校卫队的人逮住,说不准会被当成小偷送到政教处去。他先前作出把信塞到周丹的课桌里的决定,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的,再说那也费了多少时间,不消五分钟就可以搞定。然而要写这么一封信,就不知道要在那里磨蹭多久了,尽管他打过腹稿,但也别想一时半会就完成。 学校的四周围,只有前面是村庄,后面和左右两边都是茂密葱茏的树林。叶宏到那些树林里去玩过不下十次,熟悉里面的每一条路径。要想清静,不受人打扰,树林无疑是个绝佳的去处。不要说一个人,就是一支大部队开进去,要隐蔽起来也毫无问题。他决定就到树林里去。 他在学校背后的那片林子里选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几棵大松树,树下有几块表面扁平的石头,近旁还有一道汩汩流淌着的小泉。叶宏知道,并非只有他才肯光顾这些树林,那些谈情说爱的男男女女往往也会到树林里来玩耍。他选的那个地方离道路比较远,他本不用担心有人会闯到那里去的,但是为了万全起见,他还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有没有别的人。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以后,他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把装在衣兜里的信纸、信封和笔掏出来搁在膝盖上,怀着异常兴奋的心情准备开始写他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信。当他拿起笔来的时候,他感到手上潮乎乎的,好像有汗污,于是他又放下纸笔,到水沟边去把两只手都搓洗了一遍。 他在衣服上把手擦拭干净,然后又在石头上坐下来。他心里思量着,这是情信,不同于别的文件,字迹不但要工整,而且还要尽量写得好看些,一笔一画都不能潦草。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态度是极其严肃认真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博得周丹的好感。如果不是心情太糟或者有别的情况,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几乎都要坐在床上写一会儿日记,所以养成了在膝头上写字的习惯。然而今天,他感到有这样的姿势写字特别别扭,任凭他怎么摆弄,就是不能把信纸在膝盖上摊平。最后他只好把信纸铺在石头上,脚站在石头下,把身子紧贴在石头上去写。这个姿势总算还凑合,尽管石面不够平坦光滑,但是有那么厚的一叠信纸,也不怎么感觉得出来。 他在第一张信纸的端头写上“周丹”两个字,然后在下一行写上“你好”。然而,刚一收笔,他就后悔写“你好”这两个字了,他觉得这两个字应该去掉,按照这种传统的套式写情信未免显得太呆板、太老土了。他毫不犹豫地把这张信纸撕了下来,接着又在第二张纸上开始写。这下他没有写“你好”,可是,这次仍旧不顺利,他发现“周丹”两个字不仅写得难看,而且很不协调,“周”字比“丹”字大了很多。于是他又毫不犹豫地把这第二张信纸也撕了。在第三张纸上下笔的时候,他就格外小心谨慎了。然而,把名字写上后他就卡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什么。他心头乱糟糟的,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发现他打的那份腹稿根本不能用,觉得那些话太直白了,而且全是些没有半点创意的话,不知道被多少人说过,说过多少遍了。不行,他想,周丹可不是罗恋恋那样的女孩子,她文静腼腆,有内涵,措辞稍稍不当就可能惹她生厌反感。要想扣动她的芳心,既要说些好听的赞美的话,告诉她他对她是多么的倾慕,但是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直接了,否则她会觉得他冒昧而放肆的。 可是,怎么说才不直接呢?他冥思苦想了好一阵,真所谓绞尽了脑汁,但连一丁点头绪都理不出来,不知道这封情信到底该如何下笔。他知道,照这样下去,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是徒劳。 他懊丧地把纸和笔收起来揣到衣兜里,在林子里随处走动着。他一边观赏着风景,一边仍在苦苦地思索。 过了好一阵工夫,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他先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主意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顿时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高兴得神采飞扬。他走回那块石头旁,重新把信纸摊在石头上,开始动笔写起来。 “周丹,”他在纸上写道,“请允许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我无需告诉你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因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不过,我希望你能相信它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绝对真实的故事。 有一个男孩,他出生在贵州一个非常偏僻、非常贫穷的山村里。像所有生活在那里的人家一样,他家里也很贫穷。尽管贫穷,但他老爸老妈还是不顾一切地供他读书,直到把他送进大学。 他上大学的地方,是一个大城市,到那里以后,他眼界大开,见到了许许多多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和他的家乡比起来,那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这让他心头充满了喜悦,但同时也让他感到酸楚和悲凉,因为他深深地领悟到了‘差距’这个词的含义。 在他们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她也是从一个大城市来的。在开学的第一天,大家作自我介绍的时候,那个从贵州来的男孩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发现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人长得漂亮,举止文雅又大方,说话同样也很斯文。在她身上,有一种特别迷人的气质。她那头披在肩上的乌黑秀美的长发,低下头时那垂眉顺眼的模样,还有那像樱桃一般飞红的双颊,都使男孩联想到徐志摩的两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从那以后,女孩的身影时时刻刻都在男孩的脑海里盘旋着,怎么也挥之不去。他总是希望看到她,一看到她,他心中就充满了快乐。看不到她的时候,他就感到空虚和失落。他们的座位离得很远,而女孩的身边又时常都聚集着一些人,所以他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近她。每逢集会的时候,他就找个离女孩很近的地方呆着,默默地看着她。但是他却没有勇气跟她说话,他怕她不答理他,因为他听说女孩是从大城市来的,家里很有钱很有钱。 一连好多天过去了,他们之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学校的女生宿舍楼在男生宿舍楼的对面,很多个黄昏和夜晚,男孩就站在走廊上看着女孩所在的那间宿舍发呆。 男孩注意到,下午吃过饭以后,女孩常常和她们宿舍的几个同学一起坐在足球场边上的石凳上看踢球。有一天,他看到和女孩在一起的另外那个女孩是他老乡——她也是从贵州来的,平时大家还算比较熟。于是他鼓起勇气去了她们那儿。他本来打算趁这个机会跟女孩说说话的,但是在他和另外那个女孩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低着头玩手机,他又不敢冒昧地去打扰她,所以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拉上一句话,只是在他离开的时候,女孩冲着他微微地笑了一笑。 不过,从那以后,他和女孩就有些熟了。每次碰面女孩都会冲着他微笑,还主动跟他打招呼。这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女孩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话语,都在他的心中激起朵朵快乐的浪花,让他回味很久。有一天,他从贴在教室墙壁上的卫生值日表上知道了女孩的值日,那天放学以后,他故意在教室里逗留了一阵,等大家走了之后,他就去帮他们打扫教室。他很想跟女孩说说话,但是却找不到话题。后来女孩到楼下去打水,他有意把钢笔留在教室,然后匆匆离去,到了楼下以后他借故回去拿笔,在楼梯上与女孩相遇。他看到女孩提了大半桶水,非常吃力地一步一步向上挪动着,他就上前去帮她提水。能够为女孩做点事,还能跟她说说话,他感到幸福极了,心里暖融融的。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盼望看到女孩,只要能看到她,他就感到很满足。课间休息的时候,女孩喜欢跟同学们一起到走廊去上玩耍和聊天,他也常常去凑热闹,偶尔他还能找到说话的机会跟她聊上两句。有天他听女孩跟别人说她们早上到足球场上跑步了,于是第二天他也去足球场上跑步,那天女孩真的又去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天天都去跑步,然而女孩却再也没有在足球场上出现过。他以为是女孩不想看到他,所以才不去跑步的,一连好多天他都感到很难过。后来知道是因为天气冷了她们才不去的,他心里才踏实了。 他一直都在寻找机会靠近女孩,然而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实在太少了,因为女孩的身边总是有些人在围着她转,那些和她关系要好的同学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她呆在一起。他也有两次跟她呆在一起过,不过那都是有几个、甚至很多人在一起的。有一回是星期六,他到市里去玩,回来的时候在学校外面的一家饭店里碰到了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他和她们一起吃饭。还有一回也是星期六,他到中山公园去玩,在那里他见到了她和一大帮同学,他们又一起逛了一会儿。不过那次他不是碰巧在那里遇到他们的,而是头一天他听女孩说她们要去逛中山公园,他才特意到那里去玩的。 后来他做了一件让他追悔莫及的事。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他哪里错了,但是从那以后,女孩就开始回避他,不再跟他说话,不再搭理他了。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学校停电了,大家都没去上晚自习,女孩和几个同学到外面去玩。男孩在足球场上看到她们出去,他也跟着溜了出去。女孩和那几个同学先去溜了一会儿冰,后来又到网吧上网。男孩不会溜冰,也不喜欢上网,女孩溜冰的时候他就站在围栏外边看着她玩,后来她到网吧上网,他也去了。那天晚上是男孩最开心的,在溜冰场的时候女孩跟他聊了一会儿,后来在网吧他还要到了女孩的□□号,女孩还主动把他加为好友。 男孩在网吧呆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他需要买些东西,于是便从网吧走了出去。出去以后,他发现天上在下雨。他想到女孩没有带伞,怕她回学校的时候淋雨,于是他便到商店里去买了一把伞送给女孩。女孩一直都呆在网吧里,并不知道外面下雨了。当时有很多同学都在网吧,为了不让女孩感觉难堪,男孩向她撒了个谎,他没有告诉女孩天下雨了,他说他要去买东西,把伞放在她那儿,叫她回去的时候帮他带回去。女孩欣然答应了。男孩冒着风雨跑回了学校。 第二天,女孩把伞还给了男孩,并说了一番表示感谢的话。女孩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显然知道男孩头天晚上对她说了谎,但是她并没有拆穿他。然而,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回避着男孩,她似乎不想看到他,害怕跟他见面。男孩很伤心,他隐隐地感到他做错了什么,但是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很想找女孩谈谈,但是女孩对他那么冷淡,他实在没有勇气找她说话。 …… 周丹,很抱歉,我只能把故事讲到这里了,因为我不知道这它的结局是什么,如果你也知道这个故事的话,请你告诉我结局好吗?” 叶宏把信写完,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都快落山了,林子里弥漫着冷凉的气息。他这封信并不是一口气写完的,他写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又写一阵,断断续续、涂涂改改地写了五个多钟头的时间,一共写了五张纸,弄得他手腕都酸软发痛了。然而,这只能算是草稿,因为有很多地方都涂改得乱糟糟的,字迹也很潦草马虎。他想立刻就把信誊好,可是感觉有点力不从心,手腕痛倒还不怎么碍事,恼人的是由于他先前一直都把眼睛盯在纸上,两只眼晴就像被烟火熏了似的热辣辣地胀痛,而且忍不住要流泪。那么长的信,他估计至少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誊写得完。最后他打定主意,暂时就让它那样,等第二天再把它弄好。 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装进衣服的口袋里,怀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朝树林外走去。他怕在刚出树林的那一刻被人看到,所以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才走出树林。上了大路,他就无所顾忌了,大摇大摆地回学校去。 第23章 表白 第二天一大早,叶宏又溜进了那片树林,来到他头天写信的那个地方。他预计一个把钟头的时间就可以把信抄好的,谁知花了他整整一个早上的时间才弄好。他一直害怕周丹知道他是从大山窝里来的,家里很贫穷,但是昨天在写信的时候他却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刚开始他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保留那些话,后来他觉得在爱情上应该做到诚实,所以还是鼓起勇气照抄了下来。抄信的时候,他很小心很仔细,就像上学前班时刚学写字那样一笔一笔地写。尽管信稿中的那些话他差不多全都背熟了,但他还是看一句抄一句,而且每抄上一段就回过去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抄错或者遗漏的地方。尽管他如此小心,但快抄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是弄丢了一个字,而且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字。他本来可以让它将就着挤在旁边的,但他认为那样就损毁了整封信的形象,于是他把抄好的那两页给撕了,又从头再写。第二次总算顺利地把信抄完了,他反复地看了几遍,没有发现错误的地方。 他先前计划在星期六把信塞到周丹课桌里的,星期六没赶得及,这星期天也只剩下半天了,他知道他必须在下午把信送到教室里去,不然就要等到下个周末了。平时并不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但那需要冒更大的危险。 他把信装到信封里,用一块双面胶把口封好,然后在信封上写上周丹的名字,另外还加了“密启”两个字。在离开之前,他把没有用完的几张纸揉成一团扔掉了,把那些写过字的信纸全都撕成了碎片。 他怀揣着那封情信,情绪激动而紧张地在教学大楼前面的那条马路上漫步着。他不敢大张旗鼓地行动,教学大楼旁边就是篮球场,那里有不少人在打球,还有很多人坐草坪上玩耍,马路上也时不时地有人走过。他并不担心那些不认识和不相干的人,他怕的是被他们班上的同学或者校卫队的人看见。还算幸运,他没有碰到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校卫队的人在附近巡逻。当他确定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他便朝着教学大楼的那扇铁门走去。不用走到近前,还在马路上他就看到它是半开着的。他跨进铁门,穿过那条通道,平常热闹非凡的教学楼,此时空荡荡、阴森森的,寂静得让人感到害怕,除了他的脚步声外,听不到任何声响。他们的教室在三楼,踏上楼梯后,他便加快了脚步。他想尽快把事情干完离开,不知怎的,他总是担心那道铁门被锁上。 来到教室外面的时候,他紧张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他拉开那扇卡扣坏掉了的窗户,爬上窗台,翻身跳入教室。他径直走向周丹的课桌,课桌是锁上的,他用手轻轻地把抽屉往外拉了拉,使它露出一条缝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信,颤抖着把它从缝隙里塞了进去,然后又把抽屉往里推回去。他片刻也没敢停留,赶忙又从窗户爬出去,把窗户关好,马上就离开了。铁门并没有被锁上,还像先前那样开着。从进入教学楼到离开,他没有遇到什么人,他相信没有人看到他去过教室。 走回教学大楼前面的那条马路,叶宏如释重负,感到特别的轻松和惬意。他对自己的这次行动感到十分满意,尤其是那封情信,他觉得写得很巧妙,既表达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周丹的爱恋,又没有一点让人觉得冒昧和放肆的地方。他不厌其烦地在心里把信中的那些话语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地念给自己听,嘴角边有时禁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来。他不断地想像着当周丹打开课桌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一封信时会是一种什么反应。他还推测她将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把信打开,还有,她看过那封信后,心里会有些什么想法。这种种的猜测既带给了他一些满足和快意,但同时也使他心里七上八下的,隐隐有些担心。他脑海里思潮翻涌,弄得他片刻都不安宁,以至于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不知道做什么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他到宿舍里去呆了一会儿,然后到图书楼去看书,再然后又到足球场上去看踢球。然而,他发现他根本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任何事情上。最后,他又走到了学校外面去,沿着那条公路懒洋洋地漫无目的地走着。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消逝,他先前的那股得意和欢快劲儿也在慢慢地消逝,后来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平复的烦躁和焦虑。他不再去想周丹读到他的那封信可能会感到高兴和愉快了,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幅幅截然相反的画面。他不断地推测着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在这些情况中,他最怕的是在周丹打开课桌抽屉的那一刻,她的同桌或者邻座抢在她之前看到那封信,或者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把信收起来的时候把信抢到手——他知道,一旦她的那些好朋友们看到了那封信,她们一定会抢着看的。想到这里,叶宏不由得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他想,还好他没在信封上写上他的“大名”,不然后果就更加难以想像了。 他有做贼心虚的那种感觉,他害怕在什么地方碰到周丹,然而这天他在校园里一直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怕碰到她,但是看不到她,他心里又感到很失落。下午到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去得比较早,他故意吃得很慢,在那里消磨了好半天的工夫,可是直到食堂里吃饭的人都快散尽了,周丹还是没有出现。 这天晚上,叶宏百感交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星期一早上,一如往常,周丹在离上课只有几分钟的时候才去教室。叶宏是凭感觉知道她走进教室的,他不敢把目光看向她或者别的地方,只顾埋着头装模作样地看书。他屏声静气地等待着,倾听着,看她那里有什么响动。他听到她轻轻挪动了一下凳子,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出她在拿钥匙开抽屉的锁了。叶宏的心霎时间紧缩得似乎停止了跳动,他以为立刻就会听到一声惊讶的叫声,心里已经作好了接受这一可怕情况的准备。周丹并没有发出惊讶的叫声,一阵轻微的响动过后,叶宏听到她在跟谁小声地说话。说话声太小,再加上他当时太过紧张,耳朵似乎变得有些不灵便了,所以他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他的心好似一下沉入了万丈深潭,脑子里随之就变成了一片空白。毫无疑问,周丹说的是跟那封信有关的事情,要不了半天时间,同学们全都会知道他那疯狂而愚蠢的“英雄事迹”了。一想到他将成为大家的笑谈,他心里难受极了。他后悔不迭,怪自己不该给周丹写那封信。 谈话声持续了不一会儿,周丹那儿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叶宏想,她大概当场把信给打开了,此时正和她的同桌头碰头地凑在一起阅读呢。他感到整张脸都滚烫滚烫的,他很想知道周丹到底在做什么,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没有勇气扭过头去朝她那个方向瞄上一眼。他眼睛虽然一直都盯着书本,但是神思恍惚,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下课以后,叶宏仍然坐在座位上装作专心致志地看书,他不敢随处走动,他怕听到谁说出有关那封信的只言片语,尤其害怕跟周丹碰面。 他感到这个早上过得真是慢极了,几个小时就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走出教室,逃离了同学们的视线,他才感到轻松了许多。他害怕同学们取笑他,还好,在这个早上还没有人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周丹或者向他暗示什么。 然而,他的心绪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他知道,仅仅一个早上的时间,“消息”肯定还没有大范围地传开,也就是说,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那封信的事。但是,等到下午,或者说明天,或者说再过一两天,同学们慢慢都会知道这件事的。 “纸里是包不住火的,”吃饭的时候,他在心里一边琢磨着一边对自己说,“逃避不是办法。” “不行,不能再逃避了,”他想,“我为什么要缩头缩脑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样不好受呢?” “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合情理,是不是错了?”他又暗暗地追问自己。 “不管是对是错,”他接着又想,“反正已经做了,后悔已来不及,就顺其自然吧。” …… 他的内心像是一头被关进牢笼的野兽,不停地寻找着冲出笼子的出口。他在记忆里苦苦地搜索着,竭力找出一些发生在他身边的、他了解到许多详情细节的恋爱故事来,因为他对自己最近所做的一切感到十分疑惑,拿不准是对是错,希望从别人的故事里得到答案。 他想起上高中的时候,他们班上也有男生给女生写过情信,但他们并不像他那样偷偷摸摸、畏畏缩缩的。他记得上高二的时候,坐在他后排的几个男生有两次就在课堂上给班上的女生写情信。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你一句我一句地拼凑,遇到不会写的字词就向前后左右的同学去请教,写好后还请人帮忙传递。叶宏不明白他们从哪儿来那么大的胆量,为什么一点都不感到难为情。他那时候认为那是他们脸皮厚,没有羞耻之心,但是现在他不那么看了,他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敢想敢为,无所畏惧。他非常羡慕他们的那种光明正大和不管被多少人知道也无所谓的胆气,他想要是他在周丹面前也能像他们那样坦然,也许他就不会成天都被这件事弄得心神不宁了。 他决定把他们当作榜样,他心里清楚,要想做到像他们那样洒脱,毫无顾忌,他怎么也无法达到,他只求拥有他们一半的勇气就足够了。 叶宏有一个习惯,每每遇到什么让他迷惑的问题和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时候,他总是试图从别人类似的经历中获得解决的办法。他发现这个办法往往很奏效,从几个或者许多个相同的事例中,经过一番辨别对比之后,他总能从某个人那里得到启发。尽管有时候他也怀疑别人的那些经验和办法是否正确,但这丝毫也不妨碍他在灰心泄气的时候获得力量和勇气。这次更是如此,当他想起他高中时候的那些男同学怎样在“大庭广众”给女孩写情信的情景时,他就感到自己如此害怕别人知道他爱恋着周丹实在太不可理解、太荒唐可笑了。他反复地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努力说服自己,不管同学们对他给周丹写信这件事说什么,他都不要太在意,唯有如此,他才不会被那些嘲笑压得喘不过气来。 经过这样的一番思考过后,叶宏的心情又重新变得轻松了起来。 下午、以及在接下来的那两三天,周丹对叶宏的那封信都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一如往常,她成天跟她的那些好朋友们一起说说笑笑的,看不出她比以前更开心,也看不出她比以前不开心。叶宏猜不透她对那件事究竟是怎么想的。第四天的一个课间时分,他走出教室的时候,冷不防在门口跟周丹和张玉妍碰上了。叶宏曾经告诉过自己无数次,要拿出他全部的勇气,再也不要在周丹面前缩头缩脑的了,可是那一刻他还是感到非常紧张。他本能地把目光看向周丹的脸,周丹也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她朝他赧然一笑,整张脸随之变得通红通红。叶宏嗫嚅了一下,刚想跟她打个招呼,但是周丹已经越过他走进教室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叶宏去上晚自习,他打开课桌的抽屉,一眼便看到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他整个人顿时激动得颤抖起来,那颗心也控制不住地突突地狂跳着。他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赶忙把纸条抓起来抖抖索索地揣进了衣兜里。不知道为什么,叶宏觉得那张纸条好像是某样有生命的东西,带着一股暖暖的体温。它呆在他的衣兜里,使他感到无限的温馨和愉快,但同时也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周丹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但是又有点害怕知道。他本想马上溜到教室外面去,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把纸条打开看一下,但是转念一想,那样做肯定会被周丹看出来的。他可不想让她看到他是那么急迫地想知道她给他说了些什么,让她在背地里笑话他。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放弃了那个冲动的念头。 晚自习下了以后,叶宏沿着校园里的那条马路走到了他们的宿舍楼背面去。此时那个路段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在一盏路灯下站定,然后从衣兜里把那张纸条掏了出来。路灯的灯光虽然比较暗,不过还能勉强看清纸条上的文字。 “你讲的故事让我很感动,”纸条上写道,“ 我从内心里为那个女孩子感到高兴,因为有那么一个男孩真心实意地、默默地爱着她,所以她是很幸福的。 然而,她只能在心里感谢男孩给了她那份真诚的爱,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了,因为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他们彼此十分相爱。 你问我故事的结局,我想,当男孩知道女孩有了男朋友以后,他选择了放弃,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孩,他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的。最后他们成了好朋友。” 纸条的右下角有周丹的署名。 周丹的字写得飘洒秀丽,第一次看到她的笔迹,叶宏感到特别亲切。但是,还没等到看完纸条上的那些话,他的神思便开始恍惚起来,他感到天旋地转的,双腿不听使唤地不停地颤抖着,视线也变得模糊了。勉强地把纸条上的文字看完,他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心里头只有一个愿望——躺到床上好好地睡一觉。他把纸条胡乱地折叠起来,又把它塞进衣兜里。他回到宿舍,用双脚互相帮着蹬掉鞋子,爬到床上,衣服都顾不上脱就睡下了。他感觉真的很困很困,不多一会儿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叶宏把周丹写在纸条上的那些话在脑子里回想了好几遍,他一句一句细细地琢磨。毋庸置疑,周丹拒绝了他。她说得那么明白,他们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认为周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是在欺骗他,他想那只不过是她用来拒绝他的一个借口而已,他以前听同学们说过,女孩子拒绝别人追求的时候,最常用的一个借口就是有男朋友了。 那么,周丹为什么要绝拒他呢?叶宏首先把它归咎于他的贫穷和寒酸,其次,他认为他那偷偷摸摸的做法肯定也让周丹觉得他不通人情世故,再有就是,他在信中说的那些话肯定也有问题——他现在再回想起他说的那些话,觉得没有一句是得体的,全都是不讨女孩子欢心的混账话。奇怪的是,他那天竟然还为写出了那么一封信而沾沾自喜呢。 起初,叶宏觉得他已经没有半点希望了,绝望的感觉紧紧地压迫着他,他心里像是插了把刀似的疼痛难受。突然之间,周丹离他似乎很遥远很遥远了。他认为一切都结束了,他曾经抱有的那些美好的想法全都灰飞烟灭了。然而,当他想到周丹可能还没有男朋友这一点时,他认为事情或许还不像他想的那样毫无希望,心里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第24章 喝醉了 就在叶宏收到周丹的纸条过后没几天,就在他陷入迷雾之中,模糊的希望与令人窒息的无望纠结在一起搅得他迷惘惶惑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当他像往常一样用目光在人堆中搜寻周丹的身影时,他惊骇地看到,她和高兵兵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往常,周丹总是和她的那些好姐妹们一块吃饭的,可是这天她们全都不在她身边,也就是说,她和高兵兵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他们四周坐的也全都是叶宏不认识的人,没有他们班的同学在那里。他们坐的地方跟叶宏之间隔着好几排餐桌,周丹是背对着他的,看不见她脸上有什么表情。高兵兵是面朝着他这边的,叶宏看见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周丹,从他嘴巴的动作上可以看出他在和她说话,他脸上带着惬意而满足的微笑,他们似乎谈得非常愉快。 这个情况出现得太突然了,叶宏看到这一幕情景,头上好像被人打了一棒槌似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闷响,顿时感到头晕目眩的。他的意识很快就变得有些模糊了,竟有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成了虚无缥缈的幻景,像放电影似的在他眼前晃动着。这顿饭还没吃到一半,但他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也不感觉饿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难受。他浑身上下都被熊熊的怒火燃烧着,控制不住地想要找人打架,但同时又有点慌乱和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怒气该向谁去发泄。他感到他的脑子在不断地膨胀,每一根神经都拉得很紧很紧,几乎要断裂了。他担心他马上就要疯掉了,他害怕自己干出什么不得体的、甚至危险的事情来,便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冲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让自己好好冷静一下。另外,他对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情还不太明白,需要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他像个梦游的人一样走出食堂,对身边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感到身体很沉重,但脚下却虚飘飘的。这原本是个天气晴和的日子,然而此刻他的眼前却是一片昏天黑地,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十分暗然。他有点晕头转向的,不知道往哪儿走。从宿舍楼通往食堂的那条路上,来吃饭的和吃完饭回去的人熙来攘往,非常嘈杂,令他更加昏眩。他经常散步的那条马路这阵子也有不少人在游荡,不过总的说来还算清静,他下意识地便沿着马路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图书馆对面便是篮球场,篮球场旁边有一块很大的草坪。像往常一样,草坪上坐着成堆成堆的人,还有不少人躺在上面睡觉。 叶宏走到草坪上,在边缘处一块还没有被人占据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感到他的心在抽搐,像是被一只铁手紧紧捏住似的挣扎着跳动。他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刚才在食堂看到的那一幕情景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着。他把一只手握成拳头使劲地顶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抓住地面,狠狠地狠狠地用力往泥土里抓。直到把指甲抠破了,指头上渗出了血,火辣辣的生疼,他才作罢。指尖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他内心的痛苦,他感觉稍稍好受了些。 接着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他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也许周丹跟高兵兵只是……。他当即就否定了他的这种想法,不,他知道他的判断并没有错。尽管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他认为自己欺骗自己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很愚蠢。一想到周丹跟高兵兵在一起,他心里就犹如刀割一般,可他又无法不去想他们。他带着一种酸溜溜的心情回想起周丹在写给他的那张纸条上说的那些话,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叶宏琢磨,那个“男朋友”十之八九就是高兵兵了。自从那天在宿舍听到程力说高兵兵在泡妞以后,他就有点怀疑高兵兵在追周丹,他也时常看到他们在一起玩,但是每次都还有其他人跟他们在一块儿,他并没有看到他俩单独呆在一起过。有两点让叶宏感到困惑,如果高兵兵真的就是周丹说的“男朋友”的话,那么她说他们“彼此十分相爱”应该如何解释呢?难道说他们早就开始了,只是他没有看出来吗?他觉得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就算他不知道,不可能同学们全都不知道吧,可他从来没有听谁说过周丹和高兵兵在谈恋爱。再有,为什么周丹以前从不单独跟高兵兵呆在一起,而他一向她表白,她就跟他好上了?她会不会是在故意刺激他,让他吃醋呢?他认为这也不大可能,他相信周丹不是那种虚荣而浅薄的女孩。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他思来想去,就是不得其解。 当叶宏还沉浸在这种苦涩而懊丧的思索中时,两座宿舍楼的电子打铃器同时鸣响起来。还差十分钟就到上课时间了,坐在草坪上的人陆续站起身朝教学大楼走去。叶宏感到头昏脑胀的,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他毫无心思去上课。他想请半天假,好好“休整”一下。然而,一想到他为此又要费心地去编造一套谎言,又要在班主任将信将疑的目光注视下把他的谎言反复地解说又解说,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同时还想到,如果他下午不去上课,周丹很容易就会猜出其中的原由的,他认为他应当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让她看出他受到了打击。 叶宏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而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显然,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很多同学都看到周丹和高兵兵在一起了,下午大家便在教室里公开拿他俩说笑,平时跟他俩玩得好的那些人还问他们什么时候给大家买喜糖。在这种情况下,叶宏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只能是自欺欺人了。那个下午是他有生以来感到最可怕、最受折磨的一段时光,同学们对周丹和高兵兵说的那些玩笑话像尖刀一样锥刺着他的心,那一阵阵的哄笑声又像风暴一样袭击着他,弄得他差不多要爆炸了,他真有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那种感觉。他感到他遭受了奇耻大辱,然而他却不知道是谁侮辱了他,在哪一点上把他给侮辱了。他情绪异常激动,浑身不停地颤栗,两只手在拿书本的时候也不听使唤地哆嗦着。他的心情实在糟糕透了,烦乱到了极点,他几次打算去向班主任请假,但都由于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顾虑,他最终还是坚持到了放学。 下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又看到周丹跟高兵兵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不过不是在中午坐的那个地方,而是换了个位置。这次周丹不是单独跟高兵兵在一起的,旁边还有罗恋恋和张玉妍陪着。叶宏没有像中午看到他俩在一起时那样震惊,不过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到说不出的苦涩和无尽的失落。他只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便埋着头默默地吃饭。他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内心里却翻江倒海的。他几个月以来构筑的那个空中楼阁坍塌了,他感到恐慌、凄惘、不知所措。他中午只吃了几口饭,下午的那几个小时他感觉肚子饿得慌,这会儿他心里想吃东西,可就是咽不下去。他勉强地把碗里的饭吃了一小半,那蒸得烂熟的米饭和水煮的豆芽实在提不起他的胃口。他懊恼地把饭菜呼啦一下倒进了泔水桶,把碗筷扔到桌子上,然后便从食堂走了出去。 他肚子里仍旧空空荡荡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感到浑身发热冒汗,眼前一忽儿亮一忽儿黑的,有许许多多的小火星在飞。他不想回宿舍,更没有心思去上晚自习。他径直朝足球场边的那道小门走去。他的头脑里十分混乱,意识有些模糊,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去哪儿好。他不想去想周丹,可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要是在以前,他任由自己每时每刻都想到她,并常常沉湎其中乐此不疲,想念她会使他感到快乐和满足。但是现在,一想起她,他心里就特别难受。 他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瓶二锅头和两瓶啤酒。他怕到外面被认识的人看见,所以叫店老板把酒给他装进了一个黑色的方便袋。他提着方便袋,走到小区前面的那条公路上。沿着公路向西走了大约半公里路,他感到应该“安全”了,不会有人看到他了,于是便走到离公路二三十米远的一个小荒丘后面,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平日很少喝酒,也讨厌喝酒,但是今天他有个强烈的欲望,巴不得把那几瓶酒一股脑儿全都灌到肚子里去。结果他的确也这么做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他就像喝水一样把那几瓶酒喝得一滴不剩了。 酒力很快就发作了,他的头脑渐渐变得昏沉起来,视线也模糊了。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感到大地在微微地颤抖、在旋转,四周的树木和小山在摇晃,不多一会儿,他感到他自己也开始不停地晃动起来。他已经无法让自己在石头上坐稳了,他本想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结果却滚到了地上去。此时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他已经不大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出于本能,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是浑身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试了几次都没能从地上挣扎起来,他干脆就让自己躺在那里,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远远近近的几个村庄,零零落落的灯火陆续亮了起来,凄迷而微弱的灯光映照着漫无边际的黑夜。荒丘前面的公路上,时不时地有车辆驶过,嘟嘟的声响由远而近,接着又渐渐消隐而去…… 夜里两点过钟的时候,叶宏在地上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听不到任何声音。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睡在宿舍的床上,等到更加清醒一些以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附近的几株树,不由得惊骇了。他赶忙用手摸了摸身下,摸到了湿漉漉的泥土和枯草,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身上的衣服被夜气浸润了,冷得他直打颤,浑身到处又都在疼痛,头就像铅铸的一般沉重,里面像有一把铁锤在敲打一样。他很快就回想起了几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事情。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回学校。可是四周黑咕隆咚的,他根本找不到路。他开始害怕起来,他既怕那无边无际的、死一般沉寂的黑夜,也怕事情被学校知道后受到处分,按照学校的校规,喝醉酒是要被警告的。 他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但是他知道一定过了十二点了。这让他更加惴惴不安了,因为学校的那道小门在十一点就关闭,已经进不去了。他知道学校的围墙有几处可以翻进去,可那也是白费力气,因为宿舍楼的大门也在夜里十二点就关闭。也就是说,就算他回到了学校,也没法进宿舍。 在离那个小山丘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家,但是在这寒冷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在沉睡,四周寂静得可怕。一个人呆在那个荒丘上,就像孤魂野鬼,即便是树木的黑影也叫人看着毛骨悚然。 叶宏估计还要等好几个小时天才亮,他不知道怎样打发掉天亮前的这段时间,不想呆在那里,但又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想要是他不在这半夜三更的时候醒来,一直睡到天亮就好了。现在是再也睡不着了,一方面,眼下已是隆冬时节,尽管白天还暖和,但夜晚却比较寒冷,再说这个小山丘也不是个理想的睡觉的地方;另一方面,他醉酒这件事可能造成的后果让他内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踏实。想到几个月以来他朝思暮想的人已经成为别人的女朋友,他更是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心里无比酸楚。 叶宏自己很清楚,尽管一直以来他如痴如醉地爱着周丹,但她并不是他的女友,她跟他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他没有权利指责她。然而,他却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浑身僵硬疼痛,头脑昏沉,手和脚有些麻木,他从头到脚按捏了一阵。这时,借着微白的天光,他可以勉强地辨别出身边的一些东西了,于是他便走到了荒丘前面的公路上去。他只是想活动一下身子,并不打算到哪里去。他一面漫无目的地、拖拖沓沓地走着,一面思考着第二天还要不要去上课,因为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他不仅没睡好觉,而且疲惫至极,他需要躺在床上好好地休养休养。他开始在心里编造请假的理由。思来想去,他发现生病是最可能让人信服的,也是最让班主任不敢拒绝批假的理由。 “嗯,”他自言自语地说,“就说晚上突然头痛,到医院打了一夜的吊针,需要休息。” “不行,”他接着又想,“万一他要看医院开的单据,或者证明,那就糟了。” 脑子里刚冒出这种想法,叶宏就感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他们班主任是位爱婆婆妈妈的、“关心细节”的人,但他猜想他还不至于如此啰嗦的。不过,为了万全起见,他还是把打吊针的地方换成了小药店,因为众所周知,那些小药店是只管卖药和看病,从不给病人开没什么单据或证明的。他把他这个谎言的一些细节推敲和修改了几遍,觉得无懈可击了。然而,他害怕有人知道“事实真相”,首先是他爱周丹这件事班上一定有不少人知道,周丹跟高兵兵开始谈恋爱他就生病了,同学们会怎么想?另外,他对有没有人知道他喝酒这件事也拿不准,从买酒到他喝倒的那个地方走了那么远的路,而那阵子到处都有人在闲逛,不敢肯定没有被人看到。最最麻烦的是,他在地上躺了那么久,身上一定脏得不像样,天亮后他得想办法把它弄干净才回学校,不然被同学们看到,大家肯定会对那些泥迹所包含的深意充分发挥他们的想像的。 走在那依稀可见的暗白的公路上,清爽泠冽的夜风轻轻地吹拂着脸颊,叶宏脑子里不禁思绪万千,他为自己干了这么荒唐的事情感到懊悔。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特别想念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爸老妈,他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他在这里干的这些事情,他们一定会怄气伤心的。他抬头望了望那昏暗无光的天空,这里的夜空是陌生的,一点也不像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看到的夜空那样熟悉和亲切,一阵浓浓的离愁随之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孩提时代的那些美好往事——童年是他最幸福、最值得骄傲的时光。 一番甜蜜的回忆过后,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想到了他眼下的艰难处境。他身上只有三百来块钱了,汪小吉借的那三百块钱还没有还给他。当时汪小吉说只要他家里把钱寄过来,他马上就还给他,可是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有还钱的意思。两天前他打电话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汪小吉绝口不提那三百块钱的事,也没有告诉他,他家里有没有给他寄钱过来。他又不好意思问他,怕汪小吉以为他在暗示他还钱。说实话,倘若他手头不是如此拮据,他是不会这么快就盼望汪小吉把钱还给他的,他和汪小吉情同兄弟,他也知道他的难处。三百块钱本来还能维持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衣兜里没有更多的钱,他心里很不踏实,整天都诚惶诚恐的,没有一点安全感。 他不敢向家里要钱,一方面,他知道家里短期内不可能给他筹借到钱款,他父亲上次在信中说,他叔叔要他们在年底之前必须把欠他的三千块钱还给他,他能够想象得出他老爸老妈所承受的压力,如果他现在开口要钱,他们的压力就更大了;另一方面,他也怕被责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把一年的生活费花光用尽了,怎么向老爸老妈交代?后来他想到了他妹妹,从他父亲写给他的信中他知道她到广东打工去了。他父亲说她偏向了他哥嫂那一面,挣的钱一分也不寄给家里。起初他很生气,觉得她太不懂事了,后来慢慢地他想通了。在他们老家,大家都认为读书没用,还在他上高中的时候,村里就有很多人说风凉话,他妹妹当然怕他白白地把钱给糟蹋了。再说,像她那样做的女孩子,在他们老家也太多了,因为家里穷,她们知道出嫁的时候老爸老妈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所以一旦自己能挣钱了,就省吃俭用地积攒起来,为以后的生活作长远的打算。 不过,叶宏还是决定给他妹妹写封信,向她借几百块钱先度过难关,等以后再还给她。至于以后是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完全沉浸在这些思虑之中,也不知道自己在公路上逛了多久,不知不觉就到了破晓时分,东方的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他打定主意趁天刚麻麻亮,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起床,马上赶回学校。他知道这时候那道小门还没有打开,不过他估计宿舍楼的大门应该开了,只要从围墙翻进去就可以回宿舍了。事实正如他想的那样。这时校园里到处都黑乎乎,他听到足球场上有人在运动,但是看不见,他一直走到宿舍都没有碰到人。然而,有一点他先前没有想到,宿舍楼的大门虽然已经开了,但他们宿舍没人起床,门还是从里面闩着的。他像贼一样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敲门。他怕吵醒同学们遭到抱怨,更怕他们故意让他难堪,不给他开门。犹豫了好一阵,他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他屏声静气地等待着,房间里毫无动静。于是他又敲了第二遍,这一次敲得稍稍重了些。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门很快被拉开了。光线虽然很暗,但彼此是面对面地站立着的,所以叶宏还是看清了给他开门的人是任家豪。任家豪眯缝着惺忪的睡眼把他打量了一下,没有说一句话又转身回到了床上。在这时候叫人家起来给他开门,叶宏心中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他没有开灯,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床上去,尽量不弄出声音来。躺到床上,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感到浑身无比的舒畅惬意。他从来没有想到,睡在床上原来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叶宏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推醒了,他吓了一跳,一下在床上坐了起来。他努力睁开双眼,看到他们班主任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床前。他们班主任是位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头发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宽框大眼镜。他板着脸盯视着叶宏,眼睛在镜片后面炯炯发光。 “为什么不去上课?”他生硬地问。 “我昨天晚上头痛,”叶宏低声说,故意垂着脑袋,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在医院里打了一夜的吊针,天亮才回来。” “那为什么不请假呢?”班主任又问,语气稍稍缓和了些。 “我本来打算去跟你请假的,”叶宏带着愧疚而又委屈的语气说,“但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天亮的时候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头现在还痛不痛?”班主任关切地问,语气已经变得非常温和了。 “不怎么痛了,就是没力气。”叶宏回答说。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关心他了,听着班主任温暖的话语,他鼻头有些发酸。他没有想到班主任这么容易就被他给骗住了,平日他跟他很少接触,同学们私下里都说他是一个非常古板的人,爱婆婆妈妈、盘根问底,要请个假或者开个放行条什么的,往往得跟他磨上半天。也许是因为他的确到了容易唠叨的那种年纪吧,叶宏对大家给他的评论一直深信不疑。 假如班主任不用这种表示关怀的温和口气跟他说话,他编的谎话能够骗过他,叶宏心里一定会十分得意的,但他偏偏向他表示了关怀和友善,这就令他为自己的撒谎行为感到羞愧了。尽管班主任的关怀让他很受感动,但他还是宁愿他凶巴巴地责问他,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欺骗他,绝不会为此感到羞愧了。 班主任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叶宏感觉到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说出来。他在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去上课。” 说完,他便从宿舍里走了出去,到了走廊上,他又回过身来把门轻轻拉上。叶宏重又在床上躺了下来。 下午,叶宏仍旧没有去教室上课。他给他妹妹写了封信,把它投进了学校邮局的信箱里。他在信中把他们宿舍的电话号码和他的□□号都告诉了他妹妹,他估计她一定买了手机,所以叫她把她的电话号码和□□号也告诉他。他那里和他妹妹所在的东莞,两地相距甚远,他估计信要十多天以后才能寄到。他又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一个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人是多么地悲哀。 第25章 想不透的问题 和叶宏同桌的是一个陕西女孩,叫陈晓柔。虽然是同桌,但是他俩平日却很少说话。叶宏对陈晓柔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她家也在农村,她老爸是一所小学的校长,她是独生女。陈晓柔个子高高的,然而太瘦,叶宏曾经用眼睛暗暗地替她测量过,她的身高大约有一米七,但是体重绝不会超过九十斤。也就是因为这个原故,她的背看起来有点儿驼。她的皮肤虽然白皙,但是脸上有些麻点。大家都知道,她对班长一见钟情,开学搞军训的第一天她就跟他混得很熟了,在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她便开始疯狂地追求他。然而,他们班长压根儿就看不上她,起初碍于情面还敷衍着她,后来就彻底不理她了,和艺术系的一个女孩谈起了恋爱。可是,即便如此,陈晓柔还是不肯放弃。她说他们班长是她这一生最爱的人,她要等他一辈子,直到他回心转意。为了这事儿,同学们有的对她抱有深深的同情,但更多的则是在背地里笑话她。 就在叶宏假装头痛没去上课的第二天早上,上英语课的时候,叶宏正在做笔记,陈晓柔突然用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悄声地对他说: “喂,我问你一个问题哈。” “什么问题?”叶宏十分诧异,他被陈晓柔这突如其来的、反常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你觉得我们班上哪个女孩子长得最漂亮?”陈晓柔单刀直入地问。她显然怕被老师看到她在开小差,所以把头偏靠在臂弯里,让前面的同学挡住老师的视线。她双眼紧紧地盯着叶宏。 叶宏心里咯噔一下,脸刷地变得通红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生硬而又吃力地回答说。 “当真?”陈晓柔带着明显不相信的口气说,眼睛把叶宏盯得更紧了。 “嗯。”叶宏回答说。他感到浑身都在冒汗,恨不得用手去捂住陈晓柔的嘴巴。他预感到她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他知道前排和后排的同学很容易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怕她再问下去。果不其然,陈晓柔随后就冒出一句: “你觉得周丹怎么样?” 这下叶宏彻底乱了方寸,他明白陈晓柔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想:“完了,看来大家都知道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陈晓柔住口,他不想再去搭理她,但他认为这时候沉默很愚蠢。他想,他绝不能让她看出他在那件事情上伤得有多深,不能让她知道她点了他的死穴,不然,她会幸灾乐祸的。 “她很好啊,”他装着用很轻松的口气回答说,“怎么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她?”陈晓柔问。 叶宏心里又是一阵紧张,不过他极力控制住没有显露出来。 “嗯。”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承认说。停了一下,他又好奇似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哇卡!谁不知道啊?!”陈晓柔用嘲弄的口气回答说,冷哼了一下鼻子。 尽管叶宏早就怀疑同学们知道他喜欢周丹,但是当这个怀疑从陈晓柔这里得到了证实,他还是感到震惊,同时也觉得尴尬和难堪。 “像她那样既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谁都会喜欢的,对不对?”他微红着脸又勉强地说了这么一句。 “对!”陈晓柔用一种叶宏琢磨不透的语气重重地说,“非常对!” 叶宏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在同学面前坦白地承认他喜欢周丹。他嘴上说得很轻松,让人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他虽然喜欢周丹,但是周丹跟谁谈恋爱他无所谓。然而,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有多苦涩。 那节课下了以后,发生了一件让叶宏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陈晓柔好像跟谁赌气似的,把她的书和笔什么的全都收拾起来,抱到了平时跟她玩得比较好的两个女孩那里,三个人挤坐一桌了。 接下来的那节课仍旧是英语课,直到上课铃敲响,陈晓柔都没有搬回去。叶宏感到全班几十个人全都把目光聚集到了他身上,那些目光犹如火焰一般烤得他浑身发烫。他两眼直盯着书本,不敢抬起头来。 教他们英语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教师,中等身材,齐肩长的头发染成了红棕色,一绺一绺,跟波浪似的。上课铃响过不一会儿,叶宏听到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了教室,他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不知道为什么,教室里那会儿显得异常安静,没有人发出一点声响,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这让叶宏更加局促不安了。他希望发生点什么事情,好让英语老师不注意到他那个地方,他更希望她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只管上她的课。可是,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英语老师突然说话了。 “喂,你们那里是这么回事?”她有些生气地问,没有用英语。 没有人回答。 叶宏知道她说的谁,所以仍旧没有把头抬起来。 “边上那位同学,”见没人回她的话,英语老师的火气更大了,她提高了嗓门,“你的位置在哪里?坐回去!” 仍旧没有人回答,教室里笼罩着紧张的气氛。 叶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这位英语老师的坏脾气在他们人文科学系是尽人皆知的,大家甚至认为她有点变态,原因是她看不起到这所学校来念书的人,对同学们常常加以冷嘲热讽。另外,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允许别人反驳她,她曾经放话说,谁要是让她不高兴,她可以让他把腿跑断都拿不到毕业证。第一堂课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告诉大家她毕业于吉林大学,后来到华中师范大学进修过。然而,后来每当跟同学们讲述起她的大学生活时,她不说她上大学的时候,而总是用“我上本科的时候”作为开场白。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她似乎时刻都没有忘记“她上本科的时候”,动不动就把她的那些陈年旧事牵扯出来。她大概是担心那些英语功底不好的同学听不懂,所以凡是有关 “她上本科的时候”的事情,她都用汉语给大家讲解。由于叶宏他们那是所专科学校,他们是专科生,所以大家都认为她的用意是不言而喻的。 “这下她肯定要大动肝火了。”英语老师连问两遍都没有人理她的茬,叶宏不禁诚惶诚恐起来,因为这事多少跟他有些关联。 然而,出乎叶宏意料的是,英语老师并没有暴跳如雷。她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似乎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在讲台上一声不响地站着。过了大约十秒钟的时间她都没有说话,叶宏抬起头朝她迅速地瞅了一眼,看到她正用愠怒的目光直盯着陈晓柔她们那个方向。 “你们叫我说什么好呢?”她终于开口说,“一个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都应该知道的规矩和礼貌,你们都不懂。” 微微叹息了一声,她又说:“专科生啊,真是没法跟本科生比,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 同学们仍旧十分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 “我再提醒你们一次,”英语老师继续道,“我这一科记学分是按平时百分之六十、期末考试百分之四十计算的。自己平时没有表现好,到时候就不要怪老师不帮忙。” 英语老师这番带有威胁意味的话在教室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挑衅似的低声咳嗽了两声,有人在窃窃私语。最后,团支书和另外几个同学劝陈晓柔坐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我不坐那里。”陈晓柔没好气地回答说。 “怎么啦?”团支书问。 “没什么,”陈晓柔说,“我就是不想坐在那里。” 叶宏感到大家再次把目光聚集到了他身上来,他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真想大发一通脾气,可是找不到任何借口。好像是为了帮助他报复似的,他的胃这时候泛起了一股酸液,使他直想呕吐。他对陈晓柔简直厌恶到了极点,他生平还从来没有对谁像这样厌恶过。 同学们见陈晓柔执意不肯坐回去,便不再劝她了。 “我没有时间跟你们瞎磨,这事让你们班主任来处理!”英语老师宣告说,然后便开始讲课。 大概是怕班主任来找麻烦吧,那节英语课结束以后,陈晓柔便搬了回去。叶宏并没有指责她,而且出于对自己是个“大男人”这一身份的考虑,他还尽量不把对她的不满显露出来。然而,他从陈晓柔那拉得老长的脸上,还有她翻书时的那种气呼呼的、赌气似的样子,看出她对他抱有明显的怨恨和敌意。 这事让叶宏郁闷了好几天,他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陈晓柔。他想这事肯定与他们在课堂上的那次谈话有关,他反复推敲了当时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但是始终觉得没有哪一句话会刺激到陈晓柔。 “她问我觉得班上哪个女孩子长得最漂亮,”他仔细地分析着,“我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回答并没有不得体的地方。…… 哦,对了,她是不是想让我说她长得最漂亮呢?据说天底下的女孩子全都喜欢听这句假话。如果是这样……” “不对,”他当即就否定了这个推断,“她接下来就问我周丹怎么样,问我是不是喜欢她,这显然才是她想知道的,她找我说话的目的显然就是想弄清楚我是不是喜欢周丹。” “她为什么要关心这个呢?”他既而又想,“这跟她有关系吗?” “有关系,一定有关系,”他想,“不然她为什么要打探呢?” 那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只要弄清了这个问题,一切便都明了了。 猛然间,一个从来不曾考虑过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她……该不是喜欢我吧?”他带着戏谑的口气对自己说。这个猜测使他感到有趣。 “荒唐!”他差点笑出声来。 这个想法的确有点荒唐,从开学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陈晓柔恐怕还未跟他说上一百句话,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她不可能喜欢他,况且她喜欢的人是他们班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如果她不喜欢他,为什么在确认他喜欢周丹以后,她便在全班同学面前羞辱他呢? 经过一番思考过后,叶宏确定了陈晓柔不是喜欢他,但他认为她那样做是在报复他,除此之外,他找不到第二种解释。至于她为什么要报复他,他一直都没有搞清楚。自从那次事件以后,他和陈晓柔便形同陌路,彼此都视若无睹。 第26章 难咽的喜糖 周丹和高兵兵谈恋爱以后,除了在教室,叶宏很少看到他俩。他们不再去食堂吃饭,每天都到学校外面的饭馆里去吃。高兵兵还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只要天气不冷,放学以后他便带着周丹到处去兜风。正如周丹在写给叶宏的纸条中说的那样,他们好像真的十分相爱,即便是在课间时分,他们也常常呆在一起,罗恋恋和“曾阿牛”都在公开抱怨周丹不跟她们一起玩了。每当看到高兵兵跟周丹在一起,叶宏心里就像插了把刀似的,他尽量不去看他们,尽量避开他们。从陈晓柔的口中他知道同学们都知道他喜欢周丹,所以他总是觉得大家现在都在嘲笑他,他不仅害怕跟周丹和高兵兵碰面,就是在同学们面前他也感到无地自容。其实,他并不是不想看到周丹,他是无法忍受看到她跟高兵兵在一起。以往每次到食堂吃饭,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在人堆里寻找她的身影,只要看到了她,他心里就很踏实,暖融融的。现在在食堂几乎看不到她了,尽管那里挤满了人,四处人声嘈杂,但他却感到像是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山野里一般孤独。他知道,这个时候周丹正跟高兵兵一起在某个饭店里吃饭,仅仅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难受极了,然而他却管束不住自己还要去浮想联翩。他想像他们怎样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一面用筷子慢慢腾腾地往嘴里送着饭菜,一面细语绵绵地交谈着;他想像高兵兵如何殷勤地帮着周丹夹菜,周丹又微红着脸回赠他一个含情脉脉的微笑;他想像他们吃过饭以后,一起坐在摩托车上四处游玩,或者肩并肩地在街道上漫步的情景…… 自从跟周丹谈恋爱以后,高兵兵每天晚上都要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宿舍。晚自习下了以后,他要跟周丹一起出去吃夜宵,吃过夜宵大家还要到处逛逛。令叶宏感到气愤和恼火的是,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高兵兵都要跟那几个和他玩得好的人讲述他跟周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叶宏猜测周丹可能给他谈过他曾经写信给她。即使周丹没有说,他相信高兵兵和别人一样也知道他喜欢周丹。所以,他认为高兵兵在宿舍里讲他跟周丹之间的事情,是别有用心的。然而,除了心里头窝火以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还有比这更让叶宏难堪的事情。在高兵兵跟周丹正式谈恋爱后的第十天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叶宏正埋着头在做作业,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口哨声。叶宏困惑地抬起头来,看到高兵兵手里提着一大袋糖果走进了教室,他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要是他早一点知道要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话,他一定不会呆在教室的,这时候要溜出教室已经太晚了。他内心里又慌乱又难受,他恨自己太笨,晚自习上了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周丹和高兵兵走出了教室,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他们是去买喜糖的。这会儿周丹没有跟高兵兵一起进来,他猜想她准是怕羞,暂时躲在了教室外面。 高兵兵开始挨桌给大家分发喜糖,同学们再次鼓起掌来,怪叫声和口哨声不绝于耳。一阵阵的喧闹声震得叶宏头晕目眩的,弄得他直想呕吐,他恨不得用手把耳朵堵起来。他知道他又要成为同学们关注的对象了,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他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希望高兵兵几下就把那袋喜糖分完,不要把它发到他们这边来。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高兵兵不打算给他喜糖,但他的同桌和邻座的那些同学他会给的。 每当高兵兵把喜糖放到某位同学的桌子上时,那位同学便说些感谢和祝福的话,那些平常跟他玩得好的就逗乐打趣。叶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场面,他不能让同学们看出他心头有多难受,但是要他对这件事装得无动于衷又太难了。他想,如果高兵兵给他喜糖,他拒绝不要,同学们想必会觉得他心胸狭窄,然而接受肯定又要遭到大家的嘲笑。 另外,叶宏还害怕高兵兵羞辱他,他不是怕他给他喜糖,他怕他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来。 正当叶宏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的时候,高兵兵已经给另外那三组同学全都递过了喜糖,转到他们这一组来了。以前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叫他们上讲台在黑板上做题,要是弄错了,便让站在讲台上,叶宏这会儿就有那种感觉。他双眼牢牢地盯着书本,不敢往别的地方看。先前他希望高兵兵不要到他们这边来散发喜糖,此时他又希望他动作快点。 给那么多同学发过喜糖,听了那么多的祝福,可能有些累了腻了吧,如叶宏所愿,高兵兵似乎也想早点完事。他毫不停留,一口气就把剩下的糖发完了,同学们再对他说什么,他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或者微笑一下。他给了叶宏和其他人一样多的糖果,没有对他说什么,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就走到后面去了。这让叶宏心里十分感激,不觉对他隐隐有了些好感。 叶宏不想吃那些糖果,但是大家都在吃,他不想让人看出他此时心里的酸楚,所以也剥了一颗衔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他拉开抽屉,把剩下的那些糖果全都放了进去。 第27章 家庭的不幸 在叶宏写给他妹妹的信寄出半个月后,他接到了他妹妹打来的电话。他妹妹告诉他,她是在一个手袋厂做车工学徒,厂里生意清淡,经常缺货,她一个月只能挣六七百块钱。她说东莞那边的消费很高,她的工资只够花,所以没有钱寄给他。她说她没有手机,她是借她朋友的手机给他打的电话。她把她的□□号告诉了叶宏,但是她说她很少上网,叫他有什么事给她留言。最后,她劝叶宏别再读下去了,说现如今这个世道书读多了没啥用,大学生也没人看得起。她说她们厂里就有几个大学毕业的,还不跟她一样踩电车,有的还做了普工,一个月也就挣六七百块钱,有时候还不如她们呢。她说那些大学生什么都不会,自尊心又强,受不得气,那些当领导的看他们不顺眼,就常常拿他们的文凭奚落他们。 听完他妹妹的电话,叶宏心里凉透了。他没有去过广东,也没有打过工,不知道工厂里是什么情形,但他相信他妹妹说的话。 “是啊,”他心情沉重地想,“如果不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读了那么多的书还去跟那些没文化的人干同样的活,那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他既而又想,似乎是为了宽慰自己。“虽然都是大学生,但是……”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了一下,思绪突然间收住了。但是什么呢?难道说他叶宏比别人特别,要高人一筹?他意识到这种想法是他不应该有的。接着他便想起在他老家,那些大学生毕业后所面临的艰难处境。那些在“部门”有亲戚、有关系的,不消说,费不了多大的劲就可以弄到一个饭碗。然而,那些在“部门”没亲戚没关系的,就只有靠自己单枪匹马地去拼闯了,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往往就只有一条——去外地打工。当然,没有后台也不要紧,如果家里有钱,只要“活动活动”,也是有可能得到某种安排的。可是,现在穷人多,有钱人好像也多,所以“活动”也是很有竞争的,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安排,往往要看老爸老妈的神通了。有时候就算烧了香拜了佛,但是如果没有人家的香烧得多,到头来说不定就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不能在本地方找到一份稳当的工作,背井离乡去打工,能够折腾出个名堂来的实在太少了。 叶宏想,现在的大学生实在太多了,多得似乎都找不到容身之所。在他们那么一个偏远僻静的小山村里就有好几个外地的大学生在那里工作,有两个当村官,还有三个在他们村里的小学教书。据说他们的文凭都不低,都是大学毕业的,有专科生,也有本科生。他们都是外地人,听说有两个的家还在县城。他们很不习惯在那里生活,但又显得很无奈,除了在那里呆下去以外,他们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即便是那样一份让他们牢骚满腹的工作,村官也好,小学教师也好,都还是他们老爸老妈通过关系才给他们争取来的。想到这里,叶宏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发生的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在他们邻村的那所小学,也有几个外地人在那里教书,其中有一个姓杨的男教师,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听说也是一个大学生,他大学毕业没多久就被安排到那所小学去教书,去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在学校前面的那条小河里淹死了。他是那天下午放学后去河里洗澡被淹死的,他家里人第二天才赶到。据说他母亲在河边上哭了整整一天,她一边哭一边向围观的人们诉说着她心里的悲痛。原来那位杨老师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她说为了供他上大学,他们花了六七万块钱,他毕业后为给他找工作,他们走后门拉关系又花了两三万,结果没想到被安排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教书。她说都是那些黑心肠的人害了她儿子,他们拿了钱,收了礼,却不尽心尽力地帮忙,不然她儿子就不会到那个山窝窝里去,不到那里去,他就不会被淹死在那里了。 在叶宏他们那地方做个小学教师,一个月也就□□百块钱的工资。在大家眼里这个工作比打工强,别的不说,至少比较轻松,也比打工体面。叶宏想,要是他毕业后也能弄到个教师的职位,那他就心满意足了。听他妹妹说她们厂里的那些大学生一个月才拿七八百块钱,他不禁为他们感到不平。他想,如果一个月只挣七八百块钱,除去基本的生活开销,几乎就没有剩余了,然而,在大学里混几年,少说也要花好几万,这笔钱要多少年才能捞得回来?照这样算来,读个大学真的划不来了。那些有钱的人家还好些,没有借钱,没有欠债,但是对那些靠借钱或贷款熬磨出来的大学生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叶宏越想心里越乱,越想就越感到迷惘,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继续读下去意味着要花费更多的钱,而且前途渺茫,听从他妹妹的劝告就此放弃,前途同样渺茫,也叫他很不甘心,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经历了那么多的艰辛,付出了那么多的心力,不就是为了这个大学梦吗?让他不敢想象的是,如果他放弃学业,他老爸老妈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如果他放弃,他老爸老妈这么多年的希望和期待就落空了,所有的付出也全都白费了。 “老二,一定要争气,好好念书,活出个样子来让那些人看看。”他老爸的声音又在他的耳畔回响。 其实,不仅是在叶宏他们老家,就是在他们班上,在校园里,他也经常听到大家讨论读书有没有用这个话题,很多人都在叹息,都在抱怨。老师们知道大家的心思不稳,所以时常给他们打气,告诉他们读书不仅有用,而且非常有用。不过也有个别的老师唱反调,给他们泼冷水。 不管读书有没有用,就眼下而言,叶宏最感揪心的是他身上的钱很快就要花光了,他妹妹又没有钱寄给他,如果再过二十天汪小吉都不把那三百块钱还给他,那他就连饭都吃不上了。他打定主意,再忍耐几天才给汪小吉打电话试探一下,看他是怎么个说法,汪小吉毕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想催得太急,让彼此都难堪。 叶宏打算过几天才问汪小吉要钱,但是还没有等到他打电话过去,汪小吉自己就到师院来找他了。 汪小吉来的时候是早上十一点过钟,离叶宏他们放学只有一二十分的时间,所以他就在足球场上等着。 放学后,叶宏混夹在人流中刚从教学楼前面那道长长的台阶上走下来,汪小吉便迎上前去叫住了他。 这天不是休息日,汪小吉在那个时候,在那里突然出现,让叶宏感到很意外。 “你没有去上课?”他一脸疑惑地望着汪小吉,问。 “没有,”汪小吉回答说,“我请了一天假。” “为什么?”叶宏问。 “没什么,”汪小吉回答说,“感觉太累了,想放松一下。” 汪小吉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人看起来也没精打采的,叶宏感到他好像真的很累。 “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吗?”他关切地问。 “大概是吧。”汪小吉回答说。停了一下,他又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感觉很累。” “那你后来到医院去复查过没有?”叶宏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起来,“医生怎么说?” “没有去检查。”汪小吉苦笑了一下,说,“我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下也许就好了。”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并排着慢慢地向前走着。看到汪小吉那疲备和憔悴的样子,叶宏很为他感到难过和担忧。 “你家里有没有给你寄钱过来?”他又问汪小吉。 “没有。”汪小吉回答说,微微地叹了口气。 叶宏先前以为汪小吉是来还钱给他的,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大失所望。 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他们两人谁也不说话,好像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汪小吉大概猜出了叶宏心里在想什么,沉默了一阵后,他问叶宏。 “只有一两百块了。”叶宏回答说。 “我先还一百块给你,”汪小吉用商量的口气说,他好像为不能及时还钱给叶宏感到羞愧,脸微微有些胀红,“剩下的那两百块……恐怕还要等几天。” “哦……没关系。”叶宏赶紧说。听汪小吉说要还一百块钱给他,原本低落的心情又抑制不住地有些振奋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和汪小吉对望了一眼后,他的脸也红了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谁也没有提出要到学校外面去,但是都同时迈着脚步往那道小门的方向走。 “那个网名叫做‘青青河边草’的是不是你妹妹?”汪小吉突然问叶宏。 “哪个青青河边草啊?”叶宏停下脚步,困惑地望着汪小吉,“我不知道。” “就是在你的□□空间给你留言的那个啊。”汪小吉说。 “我有好多天没去上网了,”叶宏说,“不知道谁给我留言了。” “哦,”汪小吉说,“我看她称你叫哥,我猜想可能是你妹妹。” “她说了些什么啊?”叶宏有些不安地问。他想他妹妹一定给他说了什么很重要的话,不然汪小吉是不会提起来的。 汪小吉看着叶宏,脸上流露出些许为难的神情。迟疑了一下,他说: “也没说什么,她劝你不要再读书了。” “她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跟我说过了。”叶宏淡淡地说。 “叔叔的腰好了没?”汪小吉又问。 “谁?你说谁好了没?”叶宏惊愕地望着汪小吉,一阵不祥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 “怎么,你不知道?”汪小吉用同样愕然的神情望着叶宏,反问道。 “到底出什么事了?”叶宏焦急而又不安地问。“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我打电话回去,”汪小吉说,“我爸说叔叔去给别人抬木头的时候,在一个山坡上滑倒了,腰被木头给砸了。” 听说他父亲被木头砸了,叶宏的心陡地一沉。 “什么时候?”他问。“他们怎么不告诉我!” “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爸说是几天前,”汪小吉说,“我想可能有十来天了吧。” “那你知不知道是给谁抬木头?”叶宏又问。“人被伤着了,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得叫他付医药费。”他说。 “听我爸说有人到你们村里买了一批树木,他拿钱请人帮他把木头抬到马路上去装车,叔叔就是去给他抬木头的。”汪小吉说。 叶宏还以为他父亲是去帮邻居抬木头,没想到是去卖苦力挣钱,他心口像塞进了一块石头似的。他知道他父亲为什么要去给人家抬木头,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父亲已经是快到五十岁的人了,身体本来就很瘦弱,再加上常年操劳,使他变得像一棵干枯的老树那样禁不起风雨了。叶宏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父亲那瘦骨嶙峋的身影,他似乎看到他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不时从干白的嘴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 “对不起,爸爸,我让你们受苦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说,像个罪犯在忏悔。他很焦急,他想知道他父伤得有多严重,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他家里没有电话,左邻右舍及村里都没有谁有电话,他不知道去向谁打听,写信他又觉得太慢了。他随后又想,既然这事是汪小吉的老爸说的,那他一定知道情况,可是他家里同样也没有电话,汪小吉也是打电话给他的一个亲戚,约好了时间让他亲戚通知他老爸去接的。最后,他决定给他那个在镇子上的张表叔打电话问一下,他想也许他知道一些情况。 出了那道小门,不远处就有一家公话超市。叶宏走进一个小隔间,按响了电话机的免提键,突然想起他记不得他张表叔的电话号码。他把号码抄在一本书上的,而那本书这会儿在宿舍。他跟汪小吉说了一声,让他在那里等着,他便跑回宿舍去拿号码。 号码拿来后,汪小吉见他气喘吁吁的,便从他手中拿过纸条替他拨通了电话。叶宏站在旁边神情紧张地等待着。 电话拨通后不一会儿,有人来接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叶宏听出正是他张表叔。 “表叔,我是叶老二,听说爸爸的腰被木头砸了,现在好了没有啊?”叶宏对着话筒焦虑地问。 “哦,是老二啊,”他表叔回答说,“你爸爸的腰被砸我也听说了,但是有好多天你们家里都没有人来赶场,不知道好了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才知道。”叶宏说,“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应该不是很严重。”他表叔说。 听他表叔的口气,他显然对他父亲的情况不怎么了解,叶宏和他随便说了几句,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打听不到他父亲的情况,叶宏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这时他还没有吃午饭,肚子感觉有些饥饿,但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汪小吉劝他不要太难过,他说要不他再打个电话回去,叫他老爸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叶宏认为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要他马上就打电话。汪小吉给他那位亲戚打了电话,叫他传话给他老爸,让他当天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到他那里去接电话。汪小吉告诉叶宏,他那位亲戚和他们是同村的,他相信他一定会把话传到的,晚上他就把他的想法告诉他老爸,至多等两三天就会有消息。然而,叶宏心里还是不踏实,他家和汪小吉家虽然在同一个镇,但是相距有十多公里的路程。汪小吉的老爸曾经到过他们家一两次,他不担心他找不到路,他怕的是他不愿意为这事跑那么一趟。不过,他接着又想到,汪小吉的老爸要打听他老爸的消息一点也不难,不用跑到他家里去,因为再过一天就是他们镇子赶集的日子,那天可以在街上碰到他们村里的人,只要问一问那些人就知道了。 汪小吉请了假的,下午可以不去学校,叶宏心里很烦闷,根本没有心思去上课,他甚至连假都懒得去请了。他想,到时候找个借口,能应付过去就应付,应付不了就随它去吧。 汪小吉按照先前说好的,还了一百块钱给叶宏。叶宏有很多天没有去上网了,他想去看看他妹妹在他的□□空间里留了些什么话,另外,他急于想把他老爸受伤的事告诉她。尽管他意识到他妹妹知道他老爸受伤的消息可能会担心和难过,但他认为瞒着不说是不合情理的。 汪小吉陪他一起去了网吧。他们只开了一台机子,因为叶宏并不打算上多久,他只想登一下□□,看过他妹妹的留言,然后再给她留几句话就好了。 然而,出乎叶宏意料的是,他打开他的□□空间后,在看到的第一条留言里,他妹妹就告诉他,他老爸的腰被木头砸伤了。留言只有短短的几句,但是句句都像匕首一样直刺叶宏的心脏。他妹妹把一切都归咎于他,指责他不该读那么多书,把家里弄得一贫如洗。她说要不是他读书,他们家就不会那么穷,要不是家里那么穷,他老爸就不会去给人家抬木头。她没有说他老爸伤得严重不严重,她只说是他叔叔逼他们还钱,他老爸实在没办法才去卖苦力的。 他妹妹的那条留言是前天晚上留的,几天前打电话的时候她都没有提他老爸受伤的事,叶宏推测她大概也是这两天才得到消息的。看到他妹妹说的那些话,叶宏就像罪犯听到判决一样沮丧。他一方面为她那过分的指责和埋怨生她的闷气,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全都是实话,以至于他找不到一丁半点的理由来反驳她。他本想关闭□□下机,但是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到她的□□空间去给她留几句话。他不想跟她争辩读书有没有用之类的问题,他想知道的是他老爸现在的情况如何。 给他妹妹留完言以后,叶宏发现她的空间弄得不错,有很多人给她留言,她自己的“说说”也不少。一时间,他有了窥视一下他妹妹的生活的想法。他首先看了她的那些“说说”,发现她说的都是天气啊,上班啊,玩啊之类的琐事,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接着他又翻看别人给她的那些留言,看到第六条,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一个网名叫做“混江龙”的问他妹妹在哪里上班,多少钱一个月,他妹妹的回复是“一千多而已”。可是,几天前她打电话给叶宏的时候,却说她的工资一个月只有六七百。叶宏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妹妹欺骗了他,她没有跟他说实话。不过,他既而又想,或许她的工资的的确确是六七百,出于虚荣和对面子的考虑,她才故意说成了一千多的。这样一想,他心中的怒气便消了一大半。然而,他随后看到他妹妹对另外一条留言的回复,使他再也无法相信那是她爱面子和虚荣才说的谎话了。有一个女孩——叶宏推测是他妹妹的同学——给他妹妹留了几句话,他妹妹在回复她的留言时告诉了一个电话号码,说那是她的手机号,叫她有空跟她联系。叶宏分明记得,那天他妹妹说她没有手机,她是借别人的手机给他打的电话。由于她说那不是她的手机,所以叶宏没有记住那个号码,他不知道那个号码是否就是他妹妹告诉她同学的这个号码。不过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妹妹欺骗了他,这一点再也不用怀疑了。叶宏没有想到,分离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妹妹竟然变得如此陌生、让他难以理解了。他想,这可能是见了一些世面的缘故吧。奇怪的是,最初他想到他妹妹可能撒谎欺骗了他,他就忍不住生起气来,这会儿知道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反而不那么生气了。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再也没有兴致看她的那些留言了。他漫不经心地在她的空间里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不一会儿就从她的空间里退了出来。 从他妹妹的空间里退出来后,叶宏一时心血来潮,突然又想到周丹的空间里去看看。他心里很清楚,他的这种好奇心是危险的,但是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产生以后,他就怎么也抑制不住了。汪小吉一直都坐在他边上的,但叶宏并不担心他,因为他对他跟周丹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这是他第二次访问周丹的空间,和上次相比,她的空间里多了很多东西,还带着一种让他感到伤感和不安的气氛。上次到她的空间里去他是正大光明的,然而这次他却有种做贼的感觉。 他首先翻看的是周丹的留言板,但他刚一进去就忙不迭地退了出来,因为他看到有人给她留言叫她做老婆。他不知道高兵兵的□□号和网名,但他知道那人一定就是高兵兵。要是在几个星期以前,看到这条留言他一定会怒不可遏的,他也一定会顺藤摸瓜地去查明他到底是谁,但是现在他不想知道那么多了,他觉得看到这条留言已经足够了。他随后又打开了周丹的相册。他发现她新近照的几张照片非常好看,本想弄到他的空间里去留作纪念,但他接着又看到了高兵兵的一些相片,还有周丹跟他的合影。这些相片也像烙铁一样把他烫了一下,他握着鼠标的右手也不由得松开了。他突然觉得把周丹的相片弄到他空间里去是很愚蠢的做法,于是放弃了。他不想让周丹知道他到过她的空间,所以他删除了这次访问记录。他想了想,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弄的了,便关闭□□下机了。 第28章 揪心的电话 叶宏这次旷课没有被班主任诘问,班长也没有找他谈话。班主任不诘问他,叶宏估计那天下午他没去过教室,也没有人向他报告。至于他们班长,大家都知道的,只要班主任那里过得去,他对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见没有人对他的存在表示一丝关心,叶宏心里感到有些淡淡的悲哀,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感到惬意的,因为大家对他的冷漠反倒为他省却了不少口舌和力气。 在他从汪小吉那里得知他父亲被木头砸伤的消息后的第三天,中午在宿舍里休息的时候,他接到了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那天适逢他们那个镇子赶集,他母亲说她到镇上来赶场,听他张表叔说他打过电话询问他父亲的情况,她怕他担心,所以打电话过来跟他说一下。他母亲告诉他,他父亲伤得不严重,她请医生给他看过了,休息了十多天,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母亲叫他专心读书,不要挂念他们,家里有她料理。听到他母亲的这番话,叶宏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不像前两天那样担心了,但他还是不很放心,他怕他母亲因为怕他难过而骗他。他不知道汪小吉的父亲有没有接到汪小吉的电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了解情况,他想过两天打电话去问一下汪小吉。 他母亲又问他带的钱还有多少,够不够用,叫他不要担心,说过了年,他父亲打算跟他二舅一起到广东去找事做。听说他父亲要去打工,叶宏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没有读过几年书,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现在已经年近五十了,却要为了他而远走他乡。他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他很想跟他母亲说实话,但他顿了一下,先没有说出口,他问他母亲,他们欠他叔叔的那三千块钱还了没有。他母亲说还了一千,但他叔叔不干,叫他们在年底之前至少还要还一千。叶宏“哦”了一声,心咚地一声沉入了万丈深谷。他没有跟他母亲说他身上还有多少钱,他只说钱够用,叫他们不要担心他。这话刚一说出口,他突然想起他曾经写信把他的窘况告诉过他妹妹,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给家里打电话讲述他的情况,不禁变得有点紧张起来。他试探着问他母亲,他妹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过年的时候要不要回家。他母亲说他妹妹几天前也给他张表叔打过电话,说她今年大概不回家过年了。一听他母亲说他妹妹打过电话,叶宏握住话筒的手不由得微微地颤抖起来,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猜想,他妹妹一定通过他张表叔向家里告了他的状。他很激动,同时也很不安,一方面,他希望他妹妹没有提他的情况,他怕家里知道他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把那么多钱花光了责备他,同时也增加了父母亲的压力,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跟家里说过他目前的境况,因为他感到像这样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没有了钱,不要说读书,就连饭都吃不上,他自己没有勇气告诉父母亲,如果他妹妹说了,正好帮了他这个忙。可是,他母亲并没有谈及这一点。她问他们什么时候考试,他大概在什么时候回家。叶宏说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考试,他打算考试一结束就回去。 挂断他母亲的电话后,叶宏坐在床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妹妹为什么没有向家里报告他的情况呢?这看起来有点不合情理。他说考试一结束就回家,可是他身上只有两三百块钱,如果汪小吉不把剩下的那两百块钱还给他,仅凭这点钱只够维持一个月的生活,到时候他哪里还有回家的路费?他知道他今年是回不了家了,他早就跟汪小吉商量好的,等放了寒假,他们就在这座城市里找点事干,这样不仅可以省掉回家的车费,还可以为下学期挣点生活费。他想,只有这样才可以度过这一关,而过了这一关,等到明年,他再开口向家里要钱,他父母亲也就不会太责怪他了。 自从跟周丹谈恋爱以后,高兵兵每天晚上都要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宿舍。晚自习下了以后,他要跟周丹一起出去吃夜宵,吃过夜宵大家还要到处逛逛。令叶宏感到气愤和恼火的是,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高兵兵都要跟那几个和他玩得好的人讲述他跟周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叶宏猜测周丹可能给他谈过他曾经写信给她。即使周丹没有说,他相信高兵兵和别人一样也知道他喜欢周丹。所以,他认为高兵兵在宿舍里讲他跟周丹之间的事情,是别有用心的。然而,除了心里头窝火以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还有比这更让叶宏难堪的事情。在高兵兵跟周丹正式谈恋爱后的第十天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叶宏正埋着头在做作业,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口哨声。叶宏困惑地抬起头来,看到高兵兵手里提着一大袋糖果走进了教室,他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要是他早一点知道要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话,他一定不会呆在教室的,这时候要溜出教室已经太晚了。他内心里又慌乱又难受,他恨自己太笨,晚自习上了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周丹和高兵兵走出了教室,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他们是去买喜糖的。这会儿周丹没有跟高兵兵一起进来,他猜想她准是怕羞,暂时躲在了教室外面。 高兵兵开始挨桌给大家分发喜糖,同学们再次鼓起掌来,怪叫声和口哨声不绝于耳。一阵阵的喧闹声震得叶宏头晕目眩的,弄得他直想呕吐,他恨不得用手把耳朵堵起来。他知道他又要成为同学们关注的对象了,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他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希望高兵兵几下就把那袋喜糖分完,不要把它发到他们这边来。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高兵兵不打算给他喜糖,但他的同桌和邻座的那些同学他会给的。 每当高兵兵把喜糖放到某位同学的桌子上时,那位同学便说些感谢和祝福的话,那些平常跟他玩得好的就逗乐打趣。叶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场面,他不能让同学们看出他心头有多难受,但是要他对这件事装得无动于衷又太难了。他想,如果高兵兵给他喜糖,他拒绝不要,同学们想必会觉得他心胸狭窄,然而接受肯定又要遭到大家的嘲笑。 另外,叶宏还害怕高兵兵羞辱他,他不是怕他给他喜糖,他怕他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来。 正当叶宏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的时候,高兵兵已经给另外那三组同学全都递过了喜糖,转到他们这一组来了。以前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叫他们上讲台在黑板上做题,要是弄错了,便让站在讲台上,叶宏这会儿就有那种感觉。他双眼牢牢地盯着书本,不敢往别的地方看。先前他希望高兵兵不要到他们这边来散发喜糖,此时他又希望他动作快点。 给那么多同学发过喜糖,听了那么多的祝福,可能有些累了腻了吧,如叶宏所愿,高兵兵似乎也想早点完事。他毫不停留,一口气就把剩下的糖发完了,同学们再对他说什么,他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或者微笑一下。他给了叶宏和其他人一样多的糖果,没有对他说什么,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就走到后面去了。这让叶宏心里十分感激,不觉对他隐隐有了些好感。 叶宏不想吃那些糖果,但是大家都在吃,他不想让人看出他此时心里的酸楚,所以也剥了一颗衔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他拉开抽屉,把剩下的那些糖果全都放了进去。 第29章 一点掌声 叶宏听说从去年开始,在他们家乡,小学三年级也开设了英语课,而在他上小学那阵,连个英语字母都认不得,他是上初中以后才开始学习英语的。接触英语比较迟,又当该他倒霉,遇到的第一位英语老师竟是个酒鬼加赌徒。那位老师经常打牌熬夜,上课的时候常常都是迷迷糊糊、睡眼惺忪的,说话颠三倒四、扯东拉西,令学生们不知所云。教的一塌糊涂,学的自然也就一塌糊涂。那位老师的脾气十分暴躁,又爱喝酒,不输钱还好,要是输了钱,他就拿学生当出气筒。他教了叶宏他们整整一年的英语,叶宏和大多数同学都对他怕得要命,这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他后来对英语课一直都很反感很恐惧。尽管那位老师后来因为偷别人的牛被关进了监狱,但叶宏对他仍旧耿耿于怀。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英语都拖他的后腿,它成了隐藏在他心底的一块永远都好不了的伤疤。 来这里上大学以后,从同学们的聊天中叶宏发现,尽管考取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但是大家的高考成绩却像教学楼前面的那道台阶一样高高低低的,它们之间的差距让他感到震惊。他们班四十多号人,听说分数最低的只有两百八十多分,而最高的有五百三十多分。在叶宏他们贵州,四百五六十分就能上本科,六百四五十分就可以上清华北大,而据山东的那些同学们说,他们那里上本科至少要五百五十分,上清华北大就要七百分以上。叶宏对这些同学的话有些怀疑,但他不得不承认,全班同学所表现出来的知识水平的确非常参差不齐。就拿英语来说吧,他发现他们班上有些同学的口语能力比他上高中时学校里英语最好的同学还要强。尤其是从山东来的那些同学,让叶宏又羡慕又佩服,在他们面前,他感到自己就像个小学生一样浅薄。 有一天,他们班长说他从这将近一个学期的观察中发现,有些同学特别胆小,不敢在大庭广众讲话,不善于表现自己。他说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他打算今后利用晚自习的时间多搞一些活动,让大家都有机会得到锻炼。他接着就宣布第二天晚上便有一场英语口头表达的训练,叫同学们都作好准备。叶宏一听这个消息头就大了,他不仅英语不好,而且正是他们班长说的那种“特别胆小,不敢在大庭广众讲话”的人。但是,他认为不管这事对他来说有多困难,他都要拿出全部的勇气去迎战它。他想,如果他因为胆怯惧怕而不到场,先不说同学们会怎么看他,就他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的。不仅是他们班长那样说,他自己也深深地意识到,不敢在大庭广众露脸和讲话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他也渴望得到锻炼,改变一下自己。 在接下来的那一天时间里,叶宏一直都在悄悄地忙着为那场英语口头表达训练作准备。他打算给大家讲一个简短的笑话故事,但是有些词语他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所以需要查词典。本来他完全可以在学校的图书馆找一个现成的英语故事给大家讲的,但他不想走这条捷径,他知道自己的英语太差,需要多练习。不知道某个汉字或词语用英语怎么说是件小事,翻翻词典就搞定了,对叶宏来说,真正的困难是英语那复杂的语法和句式,他不知道怎样把那些零散的单词串联起来——当然,并非是说所有的汉语句子他都不知怎么翻译成英语,那些比较简单和常用的句式和语法他还是懂得的,只是说起来的时候疙疙瘩瘩的,非常不流畅。 叶宏打算给同学们讲的那个故事是他还在上初中的时候从一本课外书上看到的,他隐约记得故事里说的那位聪明人是阿凡提,但他拿不准到底是不是,所以他认为最好还是不要明确地告诉大家那是阿凡提,免得有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揭穿他。这个故事的大意是说,古时候有个聪明人得罪了官府被关进了监牢,快到种土豆的时候,他妻子写信给他,说没有人给她翻地,她种不了土豆。他们本来很贫穷,但那位聪明人回信却责备他妻子太糊涂,叫她不要再种什么土豆了,把他们以前埋在地里的那些财宝挖出来,这样她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又收到了他妻子的第二封信,她问他上次有没有收到她的信,为什么没有回信给她,她还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家的那些土地全都被官府的人翻了个底朝天。那位聪明人马上给他妻子回信说:“亲爱的,你现在可以种土豆了。” 叶宏把这篇故事先用中文写在笔记本上,然后逐词逐句地把它翻译成英语。有几个句子他译不出来,还是请他的老乡罗恋恋帮他搞定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英语句子念熟,最后把它记在脑子里。他的记忆本来并不差,那篇故事也不长,但由于他的英语功底实在不好,为了能背诵这篇故事,他花了不少工夫。一有空他就翻开笔记本把它默默地念几遍,终于勉强记得了,走路和吃饭的时候他也不闲着,他知道,只是记得还不行,得把它背得滚瓜烂熟。 这场英语口头表达训练由他们的团支书和学习委员主持。她俩一个来自湖北黄石,一个来自山东淄博,都是班上公认的高才生。既然是训练,对每位同学在讲台上的表现她们都要作出评价,如果谁在表达上有错误的地方,还要指出来并加以纠正。训练从晚自习一上就开始,由于晚自习只有两个半钟头的时间,所以每个人站在讲台上的时间仅有几分钟。不过,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外,大家似乎都不怎么喜欢、也不习惯站在讲台上让几十双眼睛盯着看,他们给自己的节目安排的时间往往只有一两分钟。叶宏发现,班上像他那样怕在公众的注视下讲话的人远远不止一两个。训练是从靠近走廊的那一组依次挨个进行的,叶宏他们是最后一组,轮到他上场的时候离下晚自习已经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了。叶宏对这一点感到庆幸,因为训练已经进行了两个钟头,无论是主持人还是“观众”都有点疲惫了,大家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专注地听别人讲话,所以对他笨拙的表现也就不那么敏感了。 从训练一开始叶宏就很紧张,他不断地给自己鼓劲打气,但是无济无事,当团支书用她那甜美而响亮的声音宣布该他上场的时候,他还是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他生平最怕在人多的场合单独讲话,以前也很少上讲台,他知道自己怯场,没有风度。其他人怎么看他,怎么评价他,他并不在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怕周丹的目光注意到他,很怕被她看不起。自从她跟高兵兵恋爱以后,他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他害怕看到她,怕跟她打照面。他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但他总是认为周丹很看不起他,在心里嘲笑他的荒唐和呆笨。他一直希望做点什么来挽回——或者说拯救——他在她心里的形象。他认为今晚是个机会,如果他在讲台上表现得镇静自若、从容不迫,而且把故事讲得精彩而动听的话,他相信她在心里多多少少会对他产生一点好感的。所以,在还未轮到他上场之前他就一再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要慌张,一定要让周丹看看,他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差。可他就是不能像希望的那样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过还好,团支书叫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他那么紧张,而当他走到讲台上以后,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除了感觉有些不自在外,不怎么紧张了。他在讲台中央站定,把目光平视着前方,开始像背书似的给同学们讲了起来。在讲述的过程中他就意识到他表现得很呆板,他希望像有些同学那样一边讲一边做几个手势,但他平时就没有比手划脚的习惯,他知道错误地模仿会显得生硬和不自然,只会弄巧成拙,所以他宁愿保持着他的呆板。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他先前担心激动和紧张使他把本来背得很熟的那些英语句子忘掉,还好,没有出现这种糟糕的事情。尽管他的故事讲得很呆板,但是他是一口气把它讲完的,没有卡壳,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叶宏讲完故事走下讲台的时候,团支书和学习委员像之前每位同学走下讲台时一样带头鼓起掌来,教室里随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几片掌声。在这些礼仪性的、疲惫而无力的掌声中,夹杂着一阵响亮的掌声。这掌声不仅比所有的掌声都响亮,而且持续的时间最长,在所有的掌声都停歇了以后,它才停了下来。其实叶宏不用抬起头来,凭着这掌声传来的方向和位置他就已经猜出是谁在真诚地为他鼓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目光一下就和周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叶宏发现在他们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周丹的脸一下变红了,她那双乌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那光芒犹如初升的太阳照在冰冷的小草上一般,在叶宏的心中激起了一股暖流,那暧流很快便流遍了他的全身。 周丹的掌声显然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有好些同学都扭过头去看她。这下周丹的脸更红了,她微微地低下头,避开了大家的目光。 叶宏回到座位上,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团支书和学习委员对他作了几句点评,说他的故事讲得不错,就是表情不够自然,另外,有些英语单词的发音不标准,希望他以后加强这方面的练习。叶宏觉得她们的评价很中肯,尤其是那位团支书,她太令他佩服了,她给他指出几个英语单词的正确读法时,一词不差地重复了他刚才说的好几个句子。 后面还有几位同学上台,但是叶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心里想的全是周丹,以及她那让他回味无穷的掌声,还有那饱含柔情的目光。 第30章 约会 周丹的那一阵掌声,让叶宏很受感动,但也令他酸楚,因为他明白那仅仅是友谊的表示,是对他的鼓励,并不能改变她不爱他这个残酷的事实。不过,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他改变了对周丹的一些看法,他知道她不爱他,但是他认为她并不像他以前所想的那样看不起他,也没有在背地里嘲笑他。 一连几天,他都在回味着周丹给他的掌声,回味着他们四目相对时她脸上泛起的那一抹红晕,回味着她眼睛里闪过的那道温柔而明亮的光芒。 那场活动过后的第三天,是星期五。下午叶宏到教室去上课,他打开课桌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这太意外了,使他感到惊异和困惑,激动不已。看到那张纸条,他一下就想到了周丹。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她,但是除了她,他想不出还会有谁给他写纸条。他生怕被人看到,把纸条捏在手里,见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才赶忙把它塞进了裤兜里。 纸条到底是不是周丹写的?她为什么要写纸条给他?叶宏暗暗地揣测着,心里充满了好奇和疑惑,同时还有些躁动的喜悦。他急于想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但是在课堂上打开来看是不妥当的,下课的时候又到处都是人,实在找不到一个不被人看到的地方。一直等到放学以后,他才打开了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明天到福田小学见我,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纸条的右下方写有周丹的名字。看到纸条上的这句话和周丹两个字,叶宏浑身顿时热血沸腾,兴奋得想飞起来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紧紧地把纸条捏在手里,过了好一会儿,又把它打开看了一遍。没错,纸条是真实存在的,那上面的确写着那么一句话,还有周丹的名字也是千真万确的。 “有重要的话……”他琢磨着纸条上的那句话,想,“她有什么重要的话跟我说呢?” 他接着便笑了起来,为自己竟然提出这么个傻气的问题而感到好笑。 然而,他左思右想,就是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周丹突然有了重要的话要跟他说。他估计她跟高兵兵之间可能出了什么问题。他在脑海里仔细地搜索着,没有发现他们不和的蛛丝马迹,他感觉他们一直都很好,不像有什么问题。 上晚自习的时候,叶宏有几次拿眼睛偷偷地去看周丹,希望从她脸上找到一点答案。然而,他看不出她跟往日有何不同,她依旧是那样恬静,脸上带着幸福和快乐的微笑。而且,这天晚上下晚自习的时候,她还是像往日那样跟高兵兵一起离开教室的。自从跟高兵兵恋爱以后,她跟他总是形影不离,几乎每天都是一起来教室,也一起离开教室。刚开始的几天,叶宏看到这副情景心里特别难受,后来慢慢地有些麻木了,不那么难过了。然而这天晚上看到他们在一起,他心里又像被人用针扎了一般。 叶宏越想越搞不懂周丹为什么要叫他到福田小学去见她,不过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去,他想反正不会是什么坏事。至于她有什么重要的话,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福田小学离他们学校大约有两公里的路程,叶宏曾经到那里去玩过两回。那所小学就坐落在公路边,沿着他们学校前面的那条公路一直向西走就可以到。 以往,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叶宏几乎都要睡到九点过钟才起床,但是这个星期六他却起了个大早。起床后,他认真仔细地打扮了一番。当他梳洗好走出宿舍往楼下去的时候,他才想起周丹在纸条上没有告诉他会面的具体时间。约会却没有时间,这是件麻烦的事情,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把这个给忘了。不过他想,既然她没有说什么时候,那一定就是早上了。一想到他将在福田小学那个宁静的地方见到周丹,他就感到无比兴奋,把一直纠缠着他的那些烦心事统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走了将近半个钟头的时间,他就到达了福田小学。这所小学也是在一道被树林覆盖着的山坡下,环境清幽,附近有一些村庄。学校是开放的,甚至都没有围墙,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入。由于是周末,而且又是大清早,所以校园里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叶宏意识到他去得太早了,他想周丹不会那么早就去的。 学校前面的公路边种着一排桂花树,他一边观赏着那些桂花树,一边随意地溜达着。他心里十分焦躁,又有点紧张。他殷切地盼望着周丹早点来,但又害怕见面的时候彼此尴尬,不知道说什么。他在脑子里想象着见面时的情景,以及在那种情景下他应该说些什么话。他还从未跟女孩子单独呆在一起过,不知道怎样跟她们“交流”。 叶宏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在公路上消磨了两三个钟头的时间,一直等到太阳升到三四根竹杆那么高了,周丹都还没有去。这时候四处都可以看到有人在活动了,小学的校园里也有许多娃娃在玩耍,一阵阵的嬉笑声和打闹声不时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推测周丹可能要吃过早饭以后才去了。他一面继续等,一面想,周丹在心里肯定想好了一个具体的会面时间的,只是在写纸条的时候忘了告诉他。不仅如此,她可能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犯了这个错误,还以为她告诉了他时间呢。他由此联想到,当中午或者下午,周丹到那里去见他,他告诉她他从一大早就开始在那里等她时,她将如何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羞愧,并向他道歉。当然,他不能让她给他道歉,只要能见到她,不要说等半天,就是等几天他都心甘情愿。那么,要不要告诉她他是早上就到那里去的呢?他认为最好还是别说。他在心里想好了,不管周丹什么时候去,如果她问他什么时候去的那儿,他都说去了大约半个钟头的时间。这样既可以表明他比较看重跟她的这次会面,又不会让她认为她耽误了他的时间,从而感到不好意思。 他觉得老是在公路上走来走去的,既无聊,又让人看着笑话,于是便到校园里去看那些小孩子玩。 但他心里总是不踏实,逗留了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因为周丹在纸条上不仅没有告诉会面的具体时间,会面的地点也没有说,只说在这所小学。他想他最好还是呆在学校外面的那一片地方,这样她在一两百米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他了。 他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从太阳的高度他推测大概十点半钟了。公路边有一块小小的草坪,他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便到学校旁边的一家面包店里买了三个包子坐在草坪上吃起来。 正当叶宏坐在草地上啃着包子的时候,他看到公路上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从他们学校的方向朝着他这边走来。那几个人离他有两三百米远,他的视力不太好,只认出其中有一个是程力,还有一个是任家豪。另外的三个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叶宏肯定他们都是班里的同学。他没有想到他们也会到这里来玩,他本想走到一个背角处去,躲开他们,但他估计他们已经看到了他,逃避已经没有意义,而且还会被他们取笑。他手里还剩着一个包子,他想把它藏到衣兜里去。他摸了一下衣兜,发现太小了,包子是刚从蒸笼里取出来的,硬塞进去不仅会弄脏衣服,它的热气还会熏到身子。随手扔掉他又舍不得。让他觉得难为情的不是一个人坐在草坪上,也不是啃包子,而是一个人坐在草坪上啃包子。 那几个人越走越近了,叶宏把脸微微转开,不去看他们,仍旧漫不经心地啃他的包子。他想反正已经被他们看到了,脸已经丢了,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 隔了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的眼睛虽然没有看着公路,但他感觉到那几个人离他已经只有十来米了。他知道此时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而且已经从他的侧影认出了他。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感觉很不自在。他打定主意决不回过头去看他们,除非他们首先给他打招呼,否则他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和他们之间一向就比较冷漠,他有十足的把握他们不会跟他打招呼。 叶宏心里正想着那几位同学不会跟他打招呼,背后却突然传来三声故意夸大的咳嗽。他知道他们是想用这咳嗽声使他转过头去。那咳嗽声不仅响亮,而且装腔作势,就像狗被骨头卡住了喉咙似的。任何人听到这阵咳嗽都会回过头去看的,除非他是聋子。在此种情况下,如果他再不回过头去,就显得太不合常理了,人家一下就会识破他是有意不看他们的。他有些愤恨地把头慢慢转向背后的公路,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几个人正笑嘻嘻地在打量他。他这下完全看清他们都是谁了,除了程力和任家豪,还有刘俊、崔小波和白项。五个人都是他们那个班的,除了程力,其余的四个跟他都住在同一个宿舍。看到他回过头去,那几个人故意装出有些惊讶的样子。 “嘿,怎么是你?!”程力说。 “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啊?”任家豪也说。 叶宏也装出很意外的样子,说: “原来是你们,我还以为是谁呢!” “是我们,”程力回答说,“怎么,没想到吧?” 叶宏听出程力的话语里带着嘲弄的意味,没有再搭理他。他正打算问任家豪他们要去哪里玩,程力却在他开口之前就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 “呆在宿舍里太无聊了,我们也出来随便走走。”他替大家解释说。 “哦。”叶宏简单地回应了一声。 那几个同学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慢慢地向前走去。他们弄出的那阵咳嗽声让叶宏感到恶心,他气愤他们居然用那种卑鄙的手段使他转过头去。等他们走过去以后,他朝着他们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 他想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哪里“随便走走”,便用眼睛偷偷地瞅着他们。他看到他们走到小学前面的那个“人”字形路口,犹豫了一阵,然后便一齐走进了校园里。他想,这下可麻烦了,周丹约他在这里跟她会面,现在却突然冒出这么几个人来。就算他无所谓,但是周丹不可能没有顾忌。他希望他们不要在那里逗留得太久,否则,他跟周丹之间的这场约会就要泡汤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假若他继续坐在那里,过一阵那几个同学从学校出来,鬼晓得他们会怎样议论他,离开到别处去逛吧,他又怕周丹在这个时候来。 如叶宏所愿,那几个人进去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他们没有朝着他们学校的方向往回走,而是沿着公路继续往前。叶宏知道前面有一处国家级的自然风景区,他估计他们准是去那儿。 他又在草坪上坐了一两个小时,周丹仍旧没有来。他感到腿脚有些发麻,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然后又到附近的那些地方走了走。从他一来到这里,差不多一直都呆在学校外面的这一小片地方,到现在已经有五六个钟头了,不要说别人把他当疯子,就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神经失常的人。他估计周丹暂时还不会来,于是便溜达着走进了学校里去。这天天气比较暖和,有些村民和小孩在校园里玩乐。有些人在打乒乓球和篮球,他便站在边上看他们玩。他专门选了一个正对着学校路口的地方,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外面很大的一片地方,他相信只要周丹来,他在那里就可以看到她。但这样他还是不够放心,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走到学校外面去瞧一瞧。 然而,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过去,直到下午四点半钟,周丹还是没有来。叶宏再也沉不住气了,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我有没有把纸条看错?”他在心里追问自己,“那上面写的是福田小学吗?” “绝对没有错,”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回答说,“我把纸条看了几遍的,怎么可能弄错。” “那么,她说的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福田小学呢?”他既而又想,“这里该不会有两个福田小学吧?” “不会,怎么可能。”他立即便打消了这种想法。 “她会不会已经在什么时候来过了,我没有看到呢?”他又想。 “这也不大可能,”他对自己说,“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天刚亮,她不可能比我还早,在我还没有来之前就来过了。我到了这里以后,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只要她来,我一定会发现她的。再说,就算我没有看到她,难道她也没有看到我吗?还有,她不可能来一下就走的,既然来了,她一定会把学校里面和附近的地方都看一看的。” “她可能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一定是这样。”最后,他这样想。 他估计周丹十之八九不会来了,但是在天色尚未断黑之前他还是不能回去,他怕万一她就在傍晚的时候来。 又过了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周丹仍旧没有来。在学校里玩耍的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小娃娃了。叶宏正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忽然,他看到上午来过的那几个同学又出现在了学校前面的那个路口,而且正朝着学校里走来。叶宏没有想到会再次碰到他们,让他们看到他还呆在这里,使他感到羞愧难当。那几个同学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很快便看到了他。刘俊冲着他点了点头,程力则轻轻地吹了几声口哨,叶宏也对着他们点了一下头。 那几个人在校园里溜了一圈,然后便走了。 他们刚一离开,叶宏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他觉得他们怪怪的。 “他们显然在那个自然风景区玩了一天,现在才回去,”他仔细地推敲着,“可是为什么路过这里他们不直着走,还要来兜一个圈子?这个时候他们到学校里来干什么?为什么又只走了一圈,一分钟都没有停留就走了?” 他随之就联想到刚才程力吹的那几声口哨,他说不清楚他的口哨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感到它向他传达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还有上午不知道他们谁制造的那阵刺耳的咳嗽,这时也在他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不对,这几个人有问题!”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突然,一个令他又羞又恼的念头猛地闯进了他的脑子里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浑身都颤栗了。从昨天下午收到那张纸条一直到两分钟以前,他都丝毫没有怀疑过什么,而现在这个怀疑一产生,几乎就在他心里变成了事实。 “龟儿子!王八蛋!”他开始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起那几个人来。 “白痴!笨蛋!”他同时也在骂自己。 他对那几个人愤恨到了极点,恨不得像狮子对待猎物那样把他们撕成碎片。他同样也很生自己的气,真想打自己几个耳光。昨天他没有把那张纸条撕掉,把它夹在一本书里的,此时他急不可耐地想再看一遍那张纸条。他火冒三丈,怒气冲天,开始拔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地咒骂。 “别以为老子好欺负!老子今天不把你们这帮杂毛打得啃泥就不算人!”他恨恨地发誓说。 那几个人只比他先离开福田小学一两分钟,但他出了学校就没有看到他们,路上也没有他们的踪影,他估计他们搭车走了。那里到他们学校只需走半个钟头,这时候天也还没有黑,所以他还是走路回去。他怒火中烧,有点昏头转向的,一路上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想着回去把纸条打开看看,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被愚弄和羞辱了。 第31章 报复 叶宏回到宿舍,发现那几个人还没有回去。宿舍里只有赵秋帆一个人,其余的人全都不在。他爬上床,把放在枕头下的那本书拿出来。他异常激动,但是有赵秋帆在宿舍,他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和泰然。他抑制住内心的不安和冲动,轻轻地慢慢地翻动着书页,但是两手却不听使唤,不停地哆嗦着。他很快便找到了那张纸条,他没有把它拿起来,他把书从找到纸条的那个地方分开压平,看了一眼赵秋帆,发现他正在神情专注地看一本什么书,他这才贴着书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打开。单从这张纸条,他还看不出什么问题,他需要把周丹上次写给他的那张纸条拿出来作比较才能得到答案。周丹上次写给他的那张纸条他放在枕头里的,他把枕套的拉链拉开,伸进手去摸索着把它拿了出来。他把两张纸条并排着摊在书上。勿需仔细辨别,一望便知那是两个人的笔迹! 叶宏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几下。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把那张纸条捏成一团,使劲地搓揉,使劲地搓揉,直到彻底把它揉碎了才罢手。 他把周丹上次写给他的那张纸条放回枕头里,轻轻地把枕头拍平,然后翻身下了床。他先前穿的是皮鞋,这时他换成了运动鞋。那双运动鞋好久没穿了,实在脏得不像样,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只要求穿着灵活就行。穿好鞋,他便急匆匆地从宿舍走了出去。刚才从福田小学回来的时候,他想的是搞清楚他有没有被愚弄,这会儿他想的是搞清楚是谁写的那张纸条,是谁愚弄了他,然后跟他狠狠地打一架。他料想他的“敌人”可能不止一个,也清楚彼此的实力,但是他不在乎。他想,不管是他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还是他们把他打得头破血流,都无关紧要,只要能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就行。他知道那几个人已经回来了的,他估计这会儿他们正在学校外面的某个饭馆里吃饭,要不就是在网吧,或者溜冰场。 学校小门前的那条街道边便是一些小吃店和饭馆,这片小区所有的饭馆几乎都在那里。他从那一家家规模不大的饭店门前走过去,每一家都仔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发现那几个人。然后他又去了网吧,还是没有。最后他又去了溜冰场,仍旧不见那几个人的踪影。 他本来勿需到处去找,他们中只有程力住在隔壁的那个房间,其余的四个都跟他住在同一个宿舍,晚上他们自己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但他不想在学校里解决这个事,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一边继续寻找着那几个人,一边思忖着解决这个事情应该实施的步骤。他刚才揉碎的那张纸条,字写得细小,看起来颇像女孩子的字迹,但他认为那是写这张纸条的人为了迷惑他故意那样做的。他怀疑那张纸条是程力写的。他想就算不是他写的,他也一定知道写纸条的是谁,所以他把程力列为第一个要寻找的目标。他估计他们这会儿全都还在一起的,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他决定在找到他们后,把程力一个人叫到某个地方去单独谈,先向他问清楚是谁写的那张纸条,然后再把那个人着着实实地揍一顿——他想最好是叫到一个没有人看到地方去,假如他愿意跟他去的话。他同时还想到,程力可能不会乖乖地听话。不过不要紧,他认为他有“重大嫌疑”,如果他不把事情老实交待,他就先给他几下子。 然而,他把那个小区的每个地方都找遍了,哪里都没有那几个人的踪影。 转了几圈以后,他的火气消了不少。渐渐冷静下来后,他找人打架的念头开始有些动摇了。这并非是说他不再愤恨,原谅了那个写纸条愚弄他的人,他顾虑的是打架被学校处罚,另外,他也担心他的名声受到影响。找不到那几个人,他也就不再白费力气了,他想反正他们跑不了的,什么时候找他们算账都不迟,他还猜想他们是不是回了宿舍。他一面想着,一面便走回去。 回到宿舍以后,他发现还是只有赵秋帆一个人,那几个人仍旧没在。于是他便问赵秋帆: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不清楚,”赵秋帆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说,“可能到市里去逛了吧。”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叶宏感觉出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情都很冷漠,没有再找他说话。突然,他意识到他刚才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赵秋帆和那些人是好兄弟,一个鼻孔呼吸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的行踪呢?他不仅知道他的兄弟们去了哪里,恐怕他叶宏今天去了哪里他都知道呢!这样一想,他又羞又气,他拿眼睛偷偷地看了看赵秋帆。但是赵秋帆低着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嘲笑他。 “笑吧,笑吧,”他在心里说,“你尽管笑吧。” “能怪谁呢?”他接着又神经质地冷笑了一声,对自己说,“要怪就怪自己太蠢了,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这时他还没有吃晚饭,食堂开饭的时间早已过了,不过在那里还可以买到煮面条和炒粉干什么的,所以他就去买了一碗粉干吃。 吃罢晚饭,他又回到宿舍。一直等到天黑那几个人都没有回去。这件事情没有解决,他遭受的耻辱没有洗刷掉,他就片刻都不安宁,心里头老像塞着个什么东西似的。他见天色已经断黑,估计那几个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去了,他的情绪又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他思虑,如果等他们回到了宿舍,他想把他们叫出去,他们肯定不会依他的。如果他们不跟他出去,他很有可能马上就跟他们动手。然而,在宿舍里打架后果是很严重的,宿舍楼里人多,一打起来大家都会来围观,而且一楼的楼梯边就是学生会主席和男生部部长的寝室,校卫队的人也住在旁边。 “不行,我不能在宿舍里跟他们干,”他想,“我得想办法把他们引到学校外面去。” 可是,怎样才能把他们弄到外面去呢?他平日跟他们话都很少说,更无甚交往,再说他们干的事情想必他们自个儿心里也有数,可能对他已经有了防备,由此就可想而知,要想骗他们出去他们绝对不会干的。他思来想去,觉得无计可施。最后,他决定到宿舍楼前面的足球场上去等他们。他先前打算去守那道小门,但他搞不清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怕他们由学校的正大门进来,所以他就守在宿舍楼门前的那一带地方。不管他们从哪条路进来,那里都是他们回宿舍的必经之路。他想,等他们一回来,他就去截住他们,现在是晚上,足球场上黑咕隆咚的,在那里玩耍的人也不多,如果他们不跟他出学校,那他就在那里跟他们把事情解决掉。 他在足球场上慢慢地踱着步,心中百感交集,各种各样的念头轮番折腾着他,使他躁动不安。他一方面想着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干一架,把他遭受的羞辱彻底洗刷掉,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畅快,而另一方面,他又害怕为之付出代价。先前他只想到了被学校处罚,担心他的名声受到影响,这会儿他想到了比这更为严重的后果。假若他把那几个人打伤了,那他就得付医药费,甚至被抓进派出所去,如果他们把他打伤了,那他就得躺在医院里,没有人照顾。他随之还想到,不管是他伤着别人,还是别人伤着了他,学校都定会通知他家里知道的,他老爸老妈怎么经受得起这个打击?还有,左邻右舍的那些人本来就认为他读书没出息,如果听说他在学校打架,还不把大牙都笑掉?他同样也想到了周丹,如果他打架,她会怎么看他呢?不消说,她会认为他野蛮粗暴,没有修养,对他失望透顶。他又回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她为他鼓掌的事,他心里清楚并不是他表现出色,赢得了她的好感和赏识,不不,他表现得一点都不好,她给他鼓掌,只是想鼓励他,希望他不要自暴自弃,好好地生活。想着,他抬起头望了望对面灯火通明的女生宿舍楼,周丹所在的那间宿舍的门是虚掩着的。想起那张纸条,想起那张纸条曾使他心中充满了幻想、幸福和快乐,想到周丹这会儿可能正和高兵兵在一起,再想到他今天干的那桩愚蠢而荒唐事情,他感到既揪心又羞愧,无地自容。 “不行,我不能打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微微地低下头沉思起来。 “如果我找他们打架,事情很快就会传出去,到时候大家都知道我今天在福田小学痴痴地等了周丹整整一天。不行,这事太丢人太丢人了!”他想,同时用手摸了摸脸颊。 “可是,不找那帮小子算清这笔账,他们就会认为我好欺负,……太便宜他们了。”他接着又想。 “对了,我可以不跟他们打架,但是我得严正地警告他们,让他们向我道歉!”他又想。 “太好笑了,他们会向你道歉?你认为他们会向你道歉吗?”他随即就嘲笑自己的这个想法太幼稚了。 他想了又想,反复地掂量,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他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他此时所在的位置离近处的那个球门有大约二十米的距离,他决定从他站着的地方向那个球门走五个来回,如果走完这五个来回那几位同学都还没有回来,那他就放过他们,直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如果在他走完五个来回之前他们就回来了,那他就要找他们把事情搞清楚。 作出这个决定以后,他马上就迈开脚步走起来。他一边走一边又在想,如果昨天他收到那张纸条后就把周丹上次写给他的那张纸条拿出来对比一下,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些事情了。换句话说,是他的粗心大意,或者说愚蠢,才导致他被人捉弄的。这样一想,他觉得他应该为这件事情承担一半的责任。 “这下就看你们的了。”他在心里说。 “但愿他们不要那么快就回来。”他想,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只用了两三分钟的时间,他就朝那个球门走了五个来回。这时,那几个同学还没有在他的视线里出现,他不觉暗暗地松了口气。既然他事先已经向自己许下承诺,在他走完第五个来回的时候如果他们还不回来,他就不再找他们的麻烦,那么现在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该兑现他的诺言了。 他回到宿舍,时间本来尚早,但是他没有心思做什么事情,所以就上床睡觉了。说是睡觉,其实只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而已,他并没有睡着。 深夜十一点过钟,也许是十二点,他们宿舍的那四个人才回去,还有高兵兵跟他们在一起。以往他们回宿舍,不管时间有多晚,他们都总是吵吵闹闹的,这次却出奇地安静,只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叶宏装作熟睡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凝神静气地倾听着,看他们会不会说什么。然而,他们好像怕吵着他似的,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活动着,偶尔才说一两句,而且声音极低。 “他们以往可不是这样的,”叶宏想,“这帮王八糕子,做贼心虚,一定是怕老子找他们算账!” “难道说他们知道我要找他们打架,所以故意在外面磨蹭到现在才回来?”他接着又想,“他们怎么知道的?” “算你们还有点自知知明,”他在心里说,“这次老子就放你们一马,下次再惹到老子,有你们好看的!” 第二天,叶宏哪里都没有去,一整天都呆在图书楼的阅览室里看书。他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总担心他头天干的那桩丑事被传出去,尤其怕传到周丹的耳朵边去。一想起这件事,他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一张张无声地狞笑着的嘴脸。就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每每想到这件事情,他脸上都热辣辣的,羞愧难当。他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迫于无奈才罢休的。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心里总归不好受,难以释怀。他昨天怀疑那张纸条是程力写的,或者是跟他一起的那四个人中的某个人写的,没有怀疑到高兵兵。今天他越琢磨就越觉得不对劲,因为不管是程力还是其他人,他和他们虽然没有交情,但是也没有过结,他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借周丹来耍他。只有高兵兵,周丹是他的女朋友,而他又喜欢周丹。还有一个理由让叶宏更加相信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周丹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拼命地给他鼓掌,作为她的男朋友,高兵兵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呢?他先前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今天他细细地想了想,觉得周丹给他鼓掌很有可能让高兵兵心里不快。所以他认为高兵兵应该才是这出戏的导演,程力和其他人都是看戏的。这个猜测让他怒火中烧,他愤愤地想,如果那张纸条真的是高兵兵写的,那他就太可恶、太卑鄙了。要是程力或者其他人写的那张纸条,他还只感到气愤,但要真是高兵兵,他不仅愤恨,还打心眼里鄙视他。不过,他也只有气愤和咒骂而已,因为这些全都是猜测,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就在这天晚上,高兵兵在宿舍里同他的那帮兄弟说了一番话,让叶宏感到十分意外和震惊。 自从跟周丹谈恋爱以后,高兵兵便很少跟他的那帮兄弟们一道出去玩了,他一般都跟周丹呆在一起,而且每天晚上都要玩到很晚才回来,这天晚上也不例外,他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快睡觉了。在高兵兵还没有跟周丹谈恋爱以前,叶宏就看他不顺眼,他的话特别多,嗓门又大,吵吵嚷嚷、大呼小叫的,不止是他们那间宿舍,就是相邻的那几间宿舍都常常被他吵得不安宁。另外,他还很好动,讲话的时候喜欢比手划脚,有时候明明坐着的,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到屋子中间比划几个动作。让叶宏难以忍受的是,他上网听歌的时候,常常戴着耳塞旁若无人地、大声地瞎哼哼,同时还不停地摇头晃脑,从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他跟周丹恋爱以后,叶宏就更讨厌他了,虽然他很少呆在宿舍,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的时间吵吵嚷嚷了,但是几乎每天晚上回来,他都要跟他的那帮兄弟讲述他跟周丹之间的那些事情,这让叶宏心里特别不好受,还有,他有时候在宿里给周丹打电话,叫她做“宝贝儿”,让叶宏感觉很肉麻,所以他对他厌恶至极。这天晚上,高兵兵一回来就唉声叹气的,他的那帮兄弟便问他怎么了。 “哎,烦死了!”他说,又连连叹息了几声。 “什么事?”白项问,“出什么事了?” “翻船啦!”高兵兵仰面往床上重重地一躺,回答说。 “你小子,”任家豪嘿嘿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妈的,你还是不是兄弟啊!”高兵兵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当时任家豪坐在他自己的床沿上的,高兵兵冲到他床前,使劲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了床上,任家豪赶忙向他求饶。 “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行不?”任家豪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用双手挡住高兵兵。 “翻的哪只船?”这时崔小波也笑嘻嘻地说,“是翻了一只,还是两只都翻了?” “妈的,你也欠揍是不是?!”高兵兵坐在任家豪的床上,用手指着崔小波说。 “妈的,老子关心你还不行啊!”崔小波说。 “是不是周丹知道你以前有女朋友了?”白项一本正经地问。 “还好,”高兵兵回答说,“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她也知道了,那真他妈的完蛋了。” “听你的口气,”刘俊接口说,“是你以前的马子知道你在这里有妞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高兵兵又叹息了一声,回答说,“她怎么会知道呢?一定是哪个□□的把老子给出卖了!” “她没说要跟你分手吧?”白项又问。 “她虽然没有提出分手,”高兵兵说,“但是我看差不多了,她今天打电话把老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看来那妞蛮厉害的哈。”刘俊说。 “怎么跟你说呢,”高兵兵说,“她是那种既泼辣又温柔的女孩子,有时候很刁蛮,有时候又很懂事、很听话,高中两年多的时间,我们不知道吵了多少次,但是每次吵过以后很快又和好了。她很爱我很爱我,不过,说句心里话,老子也蛮喜欢她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赵秋帆问高兵兵,“如果不能再脚踏两只船了,要你哪个?” “两个老子都要!”高兵兵回答说,“我跟你说吧,女孩子嘛,只要她真的喜欢你,你要骗她简直太容易了,她今天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在这里耍了女朋友,老子死不认账,她说她全都知道了,我一再跟她发誓说没有,问谁告诉她的,我要找他算账,她就不说了。这就是说,她有几分相信我的话了,对她先前了解到的情况没有把握了。” “你小子真行哈!”任家豪说。 “她要是哪天跑到学校来,我看你他妈的就完蛋啦!”崔小波说。 “跑到学校来?!”高兵兵有些紧张地说,“你□□的别吓唬老子哦!” 高兵兵跟他的那帮兄弟们的谈话,叶宏躺在被窝里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他情绪无比激动,高兵兵竟然在欺骗周丹,这让他感到愤慨。他们的话同样也令他感到震惊和意外,在和周丹恋爱以前高兵兵就有了女朋友,可是大家在同一间宿里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他却从来没有听他跟谁说起过,也没有听他的那帮兄弟们在私底下谈论过,然而,从他们刚才跟高兵兵谈话的口气来判断,他们显然早就知道了他的这个秘密。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猜测在叶宏脑子里翻涌,他昨天被人耍弄,他怀疑高兵兵是主谋,他想,正好可以借这件事狠狠地报复他一下。 “你别得意,”他用发誓一般的语气在心里说,“你不是说周丹什么都还不知道吗,明天我就去告诉她!” “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当面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吧。”他开始考虑用什么样的方式把这个坏消息透露给周丹。 “嗯,写纸条……这是比较稳妥的办法。”他想。 “不行,”他立即又想到,“她一定会知道是我写的纸条,然而,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手段向一个自已喜欢的女孩子‘举报’情敌,她会怎么想呢?哦,卑鄙小人!别有用心!恶意中伤!……她不仅不会相信我说的话,而且还会对我十分鄙视——谁会喜欢一个说别人坏话的卑鄙小人呢?” “可是,如果我不告诉她,她就会一直蒙在鼓里,继续被欺骗。” 叶宏随之陷入了一种十分矛盾的心境中,他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把高兵兵另有欢爱这件事告诉周丹好,还是不告诉她好。如果告诉她,他怕被误解,如果不告诉她,他就失去了报复高兵兵的一个绝佳的机会,不仅自己心里不舒畅,同时也觉得对不住周丹——这主要是想到那天晚上她曾经热烈地给他鼓掌。 “假若周丹相信我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呢?”叶宏的思绪转到了问题的另一方面去。“她会不会跟高兵兵大吵大闹一场,然后分手?” “她不会大吵大闹的,”他想,“她是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她只会默默地伤心难过。分手呢?……有可能!” 想到周丹可能跟高兵兵分手,叶宏的神经不由得震颤了一下,一阵兴奋和快意充溢心头。但是,这种近乎于幸灾乐祸的兴奋和快意只持续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因为他即刻又想到,就算周丹跟高兵兵分手了又怎样呢,对他来说,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 “话又说回来,她不会跟他分手的,”他接着又沮丧地想,“可以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高兵兵的。” 在学校里,时常听到某某脚踏两只船,谁谁又为爱情争风吃醋的事情。因为放弃往往被理解为不行和被打败,所以很多女孩子在遭遇男朋友脚踏两只船的情况下都不会轻易放手,而是拼尽全力地去竟争,直到累得筋疲力尽而又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放手。就在前不久,叶宏他们隔壁的那个班就有一个女孩子为争夺男朋友跟人家打架。叶宏认为周丹不会跟高兵兵分手,先不说她有多喜欢高兵兵,单单为了尊严和脸面,她就会奋力去争的。想到自己如痴如醉地爱着周丹,而她看不上他,又宁愿跟别人去争夺高兵兵,叶宏心里感到无尽的苦涩和无奈。既然周丹不会跟高兵兵分手,叶宏认为把他另外还有一个女孩的事情告诉周丹,除了让她痛苦和烦恼以外,毫无意义,他还想,说不定她一怒之下,还要骂他自作多情,多管闲事。他反复思量,觉得还是保持沉默为妙。 明明已经说服自己保持沉默的,然而在接下来的那两三天时间里,叶宏还在犹豫着,他隐隐有些不安,终日都被高兵兵的那个秘密纠结着。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让他伤透了心的事情,恐怕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告诉周丹,高兵兵欺骗了她。 星期四早上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由于临近期末了,体育老师对几个要求测试的项目加强了训练,那节课他主要训练的是男子四千米长跑。叶宏他们班有二十多位男生,为了让同学们“迸发出激情”,体育老师把他们分成三组进行比赛。很不凑巧,叶宏和高兵兵被分在了同一组。在还没有开始比跑以前,叶宏并没有意识到跟高兵兵在一组有什么问题。 他们是在足球场所在的那块操场上训练,那条环抱着操场的跑道据说是八百米,四千米刚好五圈。叶宏的个子虽然不算高大,但是他一向喜欢运动,加之上高中的那几年他常常晨跑,四千米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那个组八个人,从一开始他就跑在了队伍的最前头。第一二圈的时候大家还勉强跟得上他,在第三圈的时候,有三个同学坚持不了先后败下阵去,只剩下五个人了,而叶宏把其他三个人都甩了一百两米远,只有高兵兵紧紧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班上的同学都聚集在一处,站在跑道边观看,叶宏每次从同学们面前跑过,都听到一大片声音在喊“高兵兵——加油!高兵兵——加油!”。为高兵兵鼓劲加油的不止他的那帮兄弟,还有周丹的那些好姐妹们,她们的声音特别大,压倒了其他人的声音,震得叶宏耳朵发麻。叶宏没有工夫,也没有勇气朝那些挤成一堆卖力地为高兵兵呐喊助阵的人看上一眼,但是凭借眼角的余光,他看到了周丹的身影,她站在所有人的前面,脚都踩着跑道线了。由于有好些人的在齐声叫喊,叶宏只听出了几个人的声音,没有听到周丹的声音,但是他知道像她那样文静的女孩子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大声呼喊的,她只会在高兵兵从她脚尖前跑过的时候,焦急而又小声地跟他说:“加油加油”。因为另外的那三个人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而高兵兵跟他始终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再加上同学们不停地给高兵兵“加油”,所以叶宏感觉不像是五个人在比跑,倒好像是他和高兵兵两个人在对决。既然是两个人对决,同学们的呐喊自然就激起了叶宏的怒火和怨恨,因为他跑在高兵兵的前面,高兵兵落后于他,同学们叫“高兵兵——加油!高兵兵——加油!”,如果把他们话里的意思翻译出来,就是:“高兵兵——加油!超过他!超过他!”。都是同班同学,而且叶宏记得平时也没有得罪过谁,他只不过是喜欢独来独往,没怎么跟大家交往罢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要把他当成“外人”看。他感到完全被孤立了,一时间,委屈、气愤、难过,一齐涌上心头。要是跟在他后面的不是高兵兵,而是其他人,要是同学们不是在为高兵兵呐喊,叶宏心里也许会好受些,但偏偏就是他。想到周丹此时心里一定在为高兵兵着急,想到高兵兵每次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她一定也在给他鼓劲加油,想到她也希望高兵兵战胜他,打败他,叶宏简直想哭。其实,叶宏早就知道同学们不喜欢他,但是他没有想到大家会这样毫不遮掩地把这种感情暴露出来。这本来仅仅是一场训练,并非真正的比赛,输赢一点也不重要,但是看到大家那么巴望高兵兵击败他,都跟他过不去,叶宏发誓决不让高兵兵超过他,无论如何他都要在他之前跑到终点。他像一头撞破了马蜂窝的野牛似的,不顾一切地拼命往前冲,他没有回头去看,但是他知道高兵兵也在拼尽浑身的力气追他。那些为高兵兵助阵的人显然也看出他决心要跟他们抗争到底,“高兵兵加油!高兵兵加油!”的呼声越来越高,气氛越来越紧张,场面十分激烈。叶宏以前虽然常常跑步,但是在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很少锻炼,所以他有些力不从心,他明显地感到他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如以前了。最后一圈的时候,他几乎累得喘不过气来,喉咙发干,头昏眼花,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有些搞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对场上的那些叫喊也听不见了。虽然晕头转向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但是他的双腿却丝毫也没有停顿下来,仍在不停地奔跑。当他跑完这四千米的最后几步,用最后一丝力气冲过终点线的时候,险些跌倒在地上。体育老师吹了一下口哨,报出了他的成绩,但是他根本听不清。他感到天旋地转的,两眼直冒火星,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张石凳,他赶忙走过去坐下。这时他才听到体育老师吹响了第二声口哨,高兵兵比他大约晚了六七秒钟到达终点。虽然赢了高兵兵,但是叶宏心里一点也不快乐,他的体力已经完全耗尽,瘫坐在石凳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喉咙也干涩得难受,还一个劲地干哕。他用手紧紧地按住胸膛,他怕真的吐出来,那可就丢人现眼了。让他稍感宽慰的是,高兵兵也比他强不了多少,他刚一跑出终点线,就蹲了下去,他的几个兄弟赶忙上去搀住他,把他扶到另外的一张石凳上坐下。 不经意间,叶宏朝高兵兵坐着的地方瞥了一眼,碰巧看到周丹把一瓶冰红茶递到高兵兵手里,他赶忙把目光移开。霎时间,一股浓浓的妒意在他心头翻腾起来,他恍惚觉得,周丹手里握着的是一个只有半截的破玻璃瓶,她用这个破玻璃瓶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先前担心呕吐,一直用手按住胸膛,此时他感到胸口的疼痛是那么剧烈,那么真切,于是便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手挪开,看看是不是有伤口,是不是有血在往外流淌。没有伤口,也不见鲜血在流淌,只有疼痛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他和高兵兵之间只隔着两张石凳,相距不到十米,他感觉到有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地瞅他,讥讽的气息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含着嘲弄的微笑。要是他有站起来的力气的话,他一定会走开,不再坐在那里的,可是他整个身子就像被烈日晒蔫的稻草似的绵软无力。幸好这时候第二组的比赛开始了,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这才让他稍稍轻松了一些。 坐在石凳上,叶宏脑海里思潮翻涌,刚才的那一幕情景反复地浮现在他眼前,他相信周丹并不是存心要刺伤他,但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他都无法原谅她。自从她和高兵兵恋爱以后,他不敢,也不曾奢望她把哪怕一星半点的关怀和温情施舍给他,但是她当着他的面对高兵兵表现得那么体贴,让他承受不了。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使他终于下定决心不把高兵兵早已有女朋友的事抖搂给她。 “何必自讨没趣呢?”他轻轻冷笑了一下,对自己说。 第32章 不得已的抗争 一天下午,叶宏他们接到班长的口头通知,他要求全班同学当天晚上都必须去上晚自习,一个都不得缺席,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向大家交代。他之前曾说过要充分利用晚自习的时间多搞一些活动,让大家多多锻炼,所以同学们以为他又想出了什么主意,大家都追问他是搞什么活动,但班长说不是活动,是重要的事,问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说。 晚上,同学们都怀着好奇的心情去到了教室,全班四十三个人,果然一个都不少,叶宏记得还没有哪天晚上人数像那样齐整过。 晚自习刚上不一会儿,他们班长便走到了讲台上,大家随即停止了看书和写作业,抬起头来。班长朝教室外的走廓看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嗓门说: “同学们,大家到这里来都快半年的时间了,我想大家对这里的规矩应该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吧,马上就期末考试了,大家有些什么想法?” 班长的话让叶宏摸不着头脑,同学们似乎也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大家都带着困惑的神情望着他,一言不发。这时候,学习委员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大家便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她。学习委员迈着略显匆忙的步伐朝教室的面墙边走去,伸长了手越过同学们的课桌把面向走廊的那两道窗户的窗扇轻轻拉上。关好窗户后,她回过身来,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对大家说: “再过一二十天就考试了,我们努力了半年的时间,都希望有个好结果。大家知道,如果我们考试失利,挂科的话,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补考一科就得交两百块钱,补考过关还好,要是不过关,还得继续补考,还得交钱。” 说到这里,学习委员停了一下,教室里响起了窃窃的私语声。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 “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简单,就拿我自己来说吧,不管哪一科,我可以说都很用心、很努力,自我感觉也不错,但是不是每一科都能过,我真的没有把握。比如说英语吧,平时表现百分之六十,期末考试只占百分之四十,就算你把每一道考题都答对了又怎样,要是平时表现不好,还是要挂。换句话说,人家高兴让你过,你就过,人家高兴不让你过,你就不能过。——就这么简单。” “什么狗屁规矩啊,这个破学校!”学习委员的话音刚落,罗恋恋就忿忿地说,“我有几个同学在四川上大学,他们那里每一科都是十个学分,主要的几科修满八个学分就可以毕业,而且不是每个学期都补考,几年满了以后算总账,哪一科的学分不够才补考,哪像我们这破学校啊!” “这个我知道,”班长说,“我也向我高中时候的那些同学们打听过,好像每个学校的规矩都不太一样。” “不管什么规矩,”一位男同学说,“补考一科就要两百块,也太黑了吧!” “就是嘛!”有好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地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班长说,“我也觉得收那么多钱不公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据我了解,几乎所有的大学,补考都是要交钱的。”学习委员说。 “问题不在这里,”罗恋恋情绪激动地说,“如果公平公正地考,就算挂了科,也怪不到谁,只能怨自己,可是,平时表现占百分之六十,考试成绩只占百分之四十,这合理吗?说的比唱的好听,说什么素质教育,重素质不重考试,请问,他们有标准吗?他们衡量一个学生素质高低的尺度是什么?——行,还是不行,全凭科任老师嘴里一句话!” “这个学校,完全是乱弹琴,”罗恋恋刚说完,另一个男同学又接着道,“一个将军一个令,一个和尚一本经,不要说规矩合不合理,我看根本就没规矩,虽然都是一百个学分,但是每一科计算学分的方法都不一样,都是由科任老师自己定的。” “你们说的这些,”班长说,“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问题是:有用吗?” “大家不要再闹了,”这时候团支书插话说,“发泄不满是毫无用处的,要是被科任老师知道我们在批判他们,那就不太好了。” 团支书的一句话,让同学们顿时安静了下来。见没有人说话了,班长开始谈正题。 “同学们,”他说,“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意见,有想法,但是有些事情是不会因为我们而改变的,所以我们就不去想它好了。现在,我给大家谈一下我的一些想法。刚才学习委员已经说了,如果我们在期末考试中挂了科,补考是件很让人头痛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尽量争取让每一位同学、每一科都顺利通关。” 说到这里,班长又朝走廊的方向望了一眼,再次把声音降低了一些分贝。 “大家知不知道我们前面的那些师兄师姐们是怎么干的?”他自问自答地说,“每学期快到考试的时候,他们就送点礼物给科任老师意思一下。老师们收了礼品,一般都不会为难谁的。另外,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我们今年这一届——我们这个专业——已经有几个班这样干了,包括隔壁的那个班。学习委员和我,还有团支书,我们考虑了一下,觉得要想让大家都不挂科,唯一的办法也只有走这条路。我的想法是,我们班四十多号人,每人出一百块钱,由我们班委会来负责这件事。大家有没有意见?” “就这么办吧,不就是一百块钱嘛。”高兵兵第一个响应说。 “就这么办吧。”同学们也纷纷应和着说,语气显得有些无奈。 “有什么办法呢?”罗恋恋哀叹着说。 有很多同学态度鲜明地支持班长的想法,但是还有很多同学没有开口说话,他们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提出反对。罗恋恋在班上是众所周知的刀子嘴,心直口快,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是属于得理不饶人的那种性格,班长见她都勉强地同意了,估计大家也默许了。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他说,“那就这么决定了,明天大家就把钱交给团支书吧。另外,我希望大家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叶宏始终默不作声,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心里的意见可能比谁都多,他的不满可能比谁都强烈。在县城里上高中的时候,他们班上有几位同学家里很有钱,有几位同学的老爸老妈又在什么什么单位工作,他们班主任为了跟这些同学的家长拉上关系,每学期都要开一次家长会。说是家长会,其实是送礼会,而他请的都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像叶宏老爸老妈那样既无权又无钱的家长,他一次也没有请过,一个都没有请过。要是他掏的是自个的腰包,叶宏觉得倒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可他是拿他们的班费给那些同学的家长买礼物的,他们每学期都要交一百块钱的班费,而这笔钱绝大部分都被班主任拿去送礼了。不仅如此,他对那些家庭背景比较好的同学常常给予格外的关照,他把那些同学的座位都安置在最靠近讲台的地方,另外,如果那些同学犯了什么过错,他也会对他们网开一面。叶宏对这些不公平的待遇感到相当憋屈和不满,但是他一直都默默地埋藏在心底,因为他知道跟学校和老师抗争非但不能改变什么,而且不会有好果子吃。那时候,他对大学充满了期待和幻想,在他的想像里,大学是一个光明灿烂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每个人都文质彬彬,说话行事都有礼有节,那里没有歧视和不公平,大家都互相尊重,人人平等,十分和谐,绝对不会有像他在高中遇到那种事情。然而,等他跨进这所学校的大门,他很快就发现,一切和他以前所想的都相去甚远,他不由得大失所望,心情一落千丈,变得黯然而沉重。这种巨大的差距刚开始让他难以接受,后来慢慢地他也勉强习惯了,但是在这里他怎么也感觉不到大学的味道,尽管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大学是什么味道,但他认为反正不应该是这样的。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耳闻和目睹的一些事情使他对这所学校越来越失望,对在这里上学是否有前途越来越没有信心了。来这里没多久,他就听说这所学校有许多潜规则,其中的一条就是,如果你不想挂科或者补考的话,可以在考试之前或者考试之后给老师一些好处,让他让你过关或者不补考。叶宏以前还以为这只是传闻,没想到现在就要在他们身上变成事实了。他本能地对班长的提议十分反感,但他跟很多同学一样,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提出任何的抗议,因为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同时他也害怕挂科和补考。他从家里带来的那八千五百块钱,除了汪小吉还欠着他两百块以外,他身上也只有两百多一点了,他先前还指望靠这点钱熬到放假,没想到突然之间就多了这么一笔开销。班长要求每位同学交一百块,而且第二天就交,这让他心里惶惶不安,各种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激烈地互相冲击着。如果大家都把钱交了,他一个人不交,不好向班长解释和交代,然而,他总共只有两百来块钱,如果把那一百块钱交了,那他就将陷入一个十分危险而可怕的境地。他真希望这时候有人挺身而出,对班长的这种做法提出反对和抗议,但是没有人这样做。叶宏知道班上的大部分同学家里都有钱,不在乎那一百块钱,不过根据他平日的观察,有几位同学的家境似乎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这阵他们全都一言不发,叶宏拿不准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各种想法在内心激战了一阵后,对即将面临的危险困境的忧惧终于占据了上锋,他识意到,首先要有钱吃饭,这才是头等重要的,如果饭都吃不上了,还谈什么考试,还怕什么挂科不挂科。认清了这一点,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要交那一百块钱。不配合班长的工作,就是不给他面子,他知道这样做肯定会令班长心里不快,但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不过他并没有当即就向班长提出来,他只是默默地思考着,他想,不仅这时候不要说,就是明天、乃至以后也不要说,除非班长主动找他谈。 第二天早上,有不少同学把钱交给了团支书,但是还有很多同学没有动静,于是班长又催促了一次,叫大家尽快把钱交上去。叶宏偷偷地留意着,看哪些人交了钱,还有哪些人没有交,他想知道是否有人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下午,又有许多同学到团支书那里去交钱,根据叶宏观察的结果,全班四十三个人,除了他以外,好像还有两位同学没有交钱,其余的则全都交了。让叶宏没有想到的是,他认为家境和他相差无几的那几个同学也都交了钱,而另外那两个没有交钱的同学,从他们平日的生活习气来看,叶宏觉得他们家里应该都是比较富有的。由于他并没有时时刻刻都盯着人家,所以那两位同学到底有没有交钱给团支书,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他只是凭借印象和记忆认为他们没有交钱。他知道班长肯定要找他谈话,所以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找什么借口,怎么说,他都想好了。果不其然,就在第二天早上的一个课间时分,他和几位同学一起站在走廊上,这时候班长走去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把他叫到离同学们稍远些的地方去。 “我听团支书说你没有交那个钱,”班长压低了声音,温和地对叶宏说,“你是不是不赞成我们的做法?” 叶宏没有回答班长的问题,他用探询而又不无挑衅的口气问班长: “大家都交了吗?” “大家都交了,”班长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说,“就只有你一个人没交。” 叶宏用带着疑问的目光盯着班长的脸看了一两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开,沉默着一声不吭。 “你有什么意见就说出来,”班长说,“不要闷在心里。” 对于班长的这句问话,叶宏早就想好了如何应答的,然而此时他却有些犹豫了,他不想自欺欺人地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但是他又没有勇气坦诚地、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交不起那一百块钱。班长见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他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把心中的意见说出来,于是便鼓励似的对他说: “没关系,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叶宏知道继续默而不答是不行的,于是便下定了决心。 “我觉得,”他说,“作为大学生,我们应该坚持一些原则,做我们想做的事,愿意做的事,不应该一味地向别人妥协让步。明明知道不对,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那天晚上我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班长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以为我想干这种事吗,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不知道是不是不愿让同学们看见班长在跟他谈话,叶宏突然变得有些烦躁起来,他怕班长没完没了地谈下去,他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你们怎么做我管不着,”他态度傲慢、口气坚决地说,“但是要我用这种方式去讨好他们,我做不到!我是不会交那一百块钱的!他让过就过,不让过就拉倒!” 话刚说完,叶宏即刻就意识到他的语气太过生硬和粗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刺耳。他朝班长望了一眼,发现他的脸陡地沉了下去。他后悔不该把不满和火气向班长发泄,他知道,班长那样做也是为了大家好。他想说句什么话来补救他由于过分激动导致的失礼,他甚至想直接给班长道歉,但是班长没有再等他说什么,他闷声不响地、默默无言地回转身走了。望着班长慢慢离去的背影,叶宏心里感到一阵愧疚。他不仅愧疚,同时还感到羞耻,因为他说的那番“作为大学生应该坚持一些原则”的话,虽然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但却不是他拒绝交钱的根本的原因,他没有交钱,根本原因是交不起,他知道,如果他手头不是那么拮据的话,他也会妥协的。 自从那次以后,班长没有再找叶宏谈话,团支书和学习委员也没有找过他。然而,不知道事实果真如此,还是叶宏自己疑虑得太多了,自从他跟班长的那次谈话过后,他就觉得同学们都对他抱着一种鄙夷的态度,大家对他似乎都比以前更加冷漠了。他知道,就算班长不说,团支书不说,他没有交钱这件事还是会被同学们知道的。但是,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感到纳闷和不解。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才想到了一个他先前完全没有想到的问题,他拍着脑门,直骂自己是笨蛋。他想,全班四十多位同学,几乎全都交了那个钱的,只有他(或者还有一两个人)没有交,班长在把东西送给人家的时候,他只能说那是全班同学的一点意思,绝不会告诉老师还有一个同学没有出钱、或者某某同学没有出钱吧。换句话说,他占了大家的便宜,在老师那儿沾了大家的光!想到了这一点,叶宏总算明白同学们何以对他那般态度了。 第33章 堕落 赖掉了那一百块钱,叶宏不觉松了口气,但他为此遭到了同学们普遍的反感和冷落,所以他的心情一点也不愉快。 随着寒假渐渐临近,他心里有了一些计划和打算,他考虑得最多的是假期去找份什么工作,干什么活最合适,最能挣钱。他对这个假期抱着美好的想法和希望。 然而,正当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叶宏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正在宿舍里休息,汪小吉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和汪小吉一起来的还有三个人,从他们的面相和穿着打扮上叶宏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学生,他们的年纪大约都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不知道为什么,汪小吉和这几个人一走进宿舍,叶宏感到房间里顿时笼罩着紧张的气氛,一种不祥之感掠过他的心头。汪小吉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风衣,里面是一件半新半旧的灰毛衣,下身则是一条蓝里透白的牛仔裤。他整个人看上去瘦削而憔悴,神情呆滞,显得很疲惫的样子。跟在他后面的那几个人全都板着脸,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汪小吉走进宿舍来,叶宏从他坐着的那条小凳上慢慢地站起身来,但是他没有走上前去迎接他,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等他走拢来。他揣测一定出了什么事,感到微微有些紧张和不安。 汪小吉走到叶宏面前,一言不发地和叶宏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用低沉而微弱的声音对叶宏说: “你还有没有钱?” “出什么事了?”叶宏紧张而关切地问。 “如果你有钱的话,就借一千块给我,过几天我还给你。”汪小吉答非所问,声音仍旧低沉而微弱。 听汪小吉又向他借钱,而且一开口就是一千块,叶宏十分惊愕,同时他也感到气愤。他不知道汪小吉突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他的处境汪小吉应该是清楚的,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他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后来他还了一百块给他,加起来总共也就三百多,过了这么多天,就算他一分都不花,也没有一千块啊。听汪小吉的口气,叶宏觉得他好像不相信他说的话,以为他一定还有钱。本来他这段时间心情就很不好,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钱,此时听到汪小吉又提出借钱,而且好像对他的艰难一点都不关心和理解,他气得浑身直哆嗦,简直想对他大吼大叫一通。 “我哪里还有什么钱啊!”他同样用低沉的声音对汪小吉说,尽管他在竭力控制他心头的怒气,但是他的不满和抵触还是完全流露了出来,“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现在身上连两百块钱都没有!” 听完叶宏的话,汪小吉原本苍白的脸色一下就涨红了,他显然没有料到叶宏对他的这个请求会表现得如此强烈,他的神情显得非常尴尬,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和叶宏四目相对而视,彼此都不说一句话,只是望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叶宏已经把心中的怨气宣泄了出来,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而汪小吉则好像是在努力看清站在他面前的是不是他的好朋友以及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陌生似的。这样互相盯着看了一阵后,汪小吉微微地低下头,若有所思,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声音比先前更低沉、更微弱了。 “哦,那算了。”他说着,神经质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身慢慢地朝门外走去。 看到汪小吉转身离去,叶宏一时还没能回过神来,等到汪小吉和那几人已经到了走廊上,他才追了出去。听到脚步声,汪小吉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见是叶宏,他便迟迟疑疑地收住了脚步。叶宏走到汪小吉面前,用恳求一般的语气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算了,不说了,”汪小吉回答说,“反正你也帮不了我。” “不管帮得上不帮上,”叶宏生气地争辨说,“你总得让我知道是什么事吧?” 汪小吉还没来得及回答,跟他一起来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便抢口道: “他欠了我们四千多块钱,就这么回事!” “你怎么欠这么多钱啊!”听那人说汪小吉欠了他们四千多块钱,叶宏感到十分震惊,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下汪小吉的脸涨得更红了,他显得局促不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垂下眼皮,避开了叶宏询问的目光。这时候,那三个人中的另一个又说话了。 “今天无论如何你要把钱还给我们,”他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说你能搞到钱,骗我们跟着你白跑了这一趟,你看怎么办?” 直到这时,还没有人告诉叶宏,汪小吉为什么欠那几个人的钱,但是从那几个人的模样和他们说话的口气,叶宏已经猜到了一些。这种猜测令他惊恐不安,也让他难以置信,但是除了这种可能外,他想不出汪小吉怎么会跟这些人搅到一起去,怎么会欠上他们的钱,而且欠那么多。他深知这些人的德行,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他不明白汪小吉为什么要把他们引到他这里来,他是施缓兵之计,还是他真的以为他还有钱,能为他解围? 正在叶宏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刚才那个声称无论如何要汪小吉还钱的青年对叶宏说: “兄弟,如果你有钱的话,就替他拿了吧,不然今天晚上我们是不会放过他的!” “大哥,我真的没有钱,”叶宏言真意切地恳求说,“要不这样,你们先放过他,让我们想想办法。” “难道你一点钱都没有吗?”那人气冲冲地质问说。 “别跟他说那么多废话!”另一个断然地说,然后他把脸转向汪小吉,说,“你去借也好,偷也好,抢也好,我们不管,但是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钱搞给我们!” 汪小吉望着叶宏,满脸恳求的神情。叶宏真想狠狠地甩他几巴掌,他怒火中烧,越想越气,他目前的处境可以说已是举步维艰,心情本来就糟透了,没想到汪小吉却惹了这么大的祸事。他先前还希望在他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汪小吉能够给他一些帮助,现在他反倒向他求助来了。他认为最最可气的是,汪小吉居然去赌博,跟这些人搞在一起。他由此还联想到,汪小吉可能一直都在欺骗他,他以前跟他说的很多话可能都是假的。他感到自己快被气疯了。 “告诉我,你是不是去赌钱了?”他强压心头的怒火,两眼逼视着汪小吉,问。 “如果你……” “什么都不要说,”汪小吉只说了三个字,叶宏便生硬地打断了他,“你只消告诉我,你赌了还是没有赌?” 汪小吉没有开口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这原本是叶宏早已猜测到的事情,但是经汪小吉亲自承认后,他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他愣神地看着汪小吉,气得嘴唇都直打哆嗦。终于,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大声对汪小吉咆哮道: “既然是这样,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管不了!” 他一面说一面便转过身,气急败坏地返回了宿舍。回到宿舍,他一屁股坐到他先前坐的那条小凳上,重新拿起书来。他把书放到膝盖上用手紧紧按着,并不打开,他感到头昏脑胀的,眼前的一切都迷迷蒙蒙,看不清楚。他心里更是纷乱如麻,他跟汪小吉交好已经有六七年了,以前汪小吉也曾惹他生气过,他们之间偶尔也有争吵,但是还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 他发了这么大的火,他知道汪小吉不会再进宿舍来求他了。他微微地侧着耳朵,仔细地倾听着走廊上的动静。汪小吉和那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开口说话,他只听到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越去越远,渐渐地便听不到了。他估计他们已经下楼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叶宏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问自己,此时他已方寸大乱,一颗心扑扑地狂跳不已。 突然,他站起身来,向靠墙摆着的那排铁皮柜走去,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把他存放东西的那个柜子打开,然后手忙脚乱在里面翻动起来。他从那件灰色夹克衣的夹层里把他那个凹瘪瘪的钱包摸出来,把里面仅有的一百块钱抽出来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重新关好柜子后,他便急匆匆地直奔门外而去。在走廊上,他看见汪小吉和那三个人已经走到了足球场上。他决定悄悄地尾随着他们,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如果汪小吉自己能摆平这件事,他便无需露面,如果那三个人真要强迫汪小吉拿钱,或者企图加害于他的话,他便及时出面干涉。 汪小吉和那三个人走过足球场,慢慢地向场边的那道小门走去,汪小吉在前,那几个人紧随其后。汪小吉始终低垂着头,脚步沉重而缓慢,看着他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叶宏既生气又不忍。他尽量离他们远一些,以防被他们发现。出了小门,汪小吉领着那三个人沿着那条通往公路的小街继续往前走,叶宏知道,此时那三个人正憋着一肚子的火,刚才在校园里他们不敢乱来,这会儿出了校门,他们便不再有那么多的顾忌,他担心他们动手殴打汪小吉,所以便提高了警惕,并渐渐缩短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多一会儿,他跟随着他们来到了公路边那个等车的路口,这时已近天黑,那里除了他们这几个人外,见不到一个人影。 果然不出叶宏所料,来到那个路口,汪小吉停了下来,那三个人走到他面前跟他说了几句什么话,接着,其中的一个伸出手用指头在他的脸上指指点点,紧接着,另一人用手在他的胸膛地使劲推了一把,汪小吉被他推得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叶宏见情况危急,赶忙走上前去。 “大哥,好好说,好好说。”他挡在汪小吉和那个推他的人中间,一手拦着汪小吉,一手拦着那个人。 叶宏原本以为他的这一举动定会招来一顿拳脚,马上就会暴发一场激烈的打斗,他已暗暗地作好了准备。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那样挡护着汪小吉,并没有让那三个人怒不可遏,相反,他们显得有些迟疑起来,紧张的气氛随之缓和了下来。 “那你看怎么办?”刚才推汪小吉的那个人对叶宏说,“他欠了我们那么多钱,借的时候他说过两天就还,到现在都快两个月了,他一分钱都没有还给我们。” “让他想想办法吧,”叶宏说,“钱他一定会还的,要不是他那次生了一场病,我想他肯定早就把钱还给你们了。” “再过半个月就放假了,”那三个人中的另一个说,“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还给我们呢?” “我已经给家里打电话了,”汪小吉言词恳切地说,“至多四五天他们就把钱汇过来。” “你不要再跟我们耍花招,”那人说,“每次你都找借口,一拖再拖,你到底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嘛?!” “我绝对没有骗你们,”汪小吉用发誓一般的口气说,“五天之后保证把钱还给没你们。” “还多少?”那三个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问。 “全部还完。”汪小吉回答说。 “好,”那人说,“我们再信你一回,不过你给我听好,如果五天之后你还拿不出钱,就不要怪我们不给面子!” “你放心,强哥,到时候我一定把钱搞给你们!”汪小吉信誓旦旦地说,也许是看到自己即将从这险境中解脱出来感到庆幸吧,他显得十分激动。 “记好!”那个被汪小吉叫做强哥的人用手在汪小吉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然后转身朝公路边走去,另外的那两个也跟在他后面走开了。他们在离叶宏和汪小吉几步远的路口站着等车,没有再回过头来朝汪小吉和叶宏看一眼。汪小吉望望他们,又望望叶宏,脚步迟疑,一副想走又不敢走,想留又不敢留的样子。 “你给我留下来!”叶宏用命令似的口吻对他说,“我有话要问你!” 说着,他便回转身朝学校的方向往回走,汪小吉一声不吭,慢慢拖拖跟着他,显得极不情愿。 走了没多远,叶宏突然收住脚步,转过身去面对着汪小吉,汪小吉也赶忙站定,他微微地抬起头,目光飞快地在叶宏的脸上扫过,然后便把眼睛看着地面,乖顺地等待着叶宏发话。 然而,叶宏被气昏了头,他想着着实实地训斥汪小吉一顿,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始。 “你太让我失望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说道。 “什么都不要说了,行不?!”汪小吉蓦地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着叶宏,说。看他的神情,他似乎是在恳求叶宏不要责备他,但他的语气却显得很不耐烦,他脸上全然没有刚才的那种服帖和不安,这不禁让叶宏有些吃惊。 汪小吉大概担心被叶宏插上话后他便没有辩解的机会,所以他没有给叶宏说话的时间,接着道:“我知道我不争气,我知道不应该去赌钱,我知道你关心我,我知道对不起老爸老妈!可是,这些有什么用?你认为我想去赌钱是不是?” 汪小吉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差多发起火来。 “谁逼你了?谁逼你了?你说!”叶宏怒气冲冲地对他吼道。 “没人逼我,”汪小吉回答说,他的态度缓和了一些,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大了,“是我自己那样做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去赌钱呢?” “不管什么原因,你都不应该赌钱!”叶宏断然地说。 汪小吉沉默了,不再言语。叶宏言犹未尽,但他意识到,此时跟汪小吉争嘴斗气除了让彼此更加不愉快外,完全于事无补。汪小吉一向规矩懂事,从不赌博,为什么到了这里却陷进了这个泥潭,叶宏感到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认为有必要跟他好好地谈一谈。 “你以前从来没有赌过钱,为什么到了这里就去搞这个?”叶宏直截了当地把这个问题抬了出来,不过他的话说得心平气和,听不出一点责备的意思。 “我觉得,我们不该到这里来上大学。”汪小吉的回答听起来有点驴头不对马嘴。 叶宏正想说话,汪小吉又接着道: “我们穷,家里没有钱,但是以前在我们本地方读书,有很多同学都跟我们差不多,好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我对贫穷并没有完全的认识,到了这里以后,我才发现我们有多穷,我很快就感觉到,没有钱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没有钱,人家就看不起,没有人理睬你。别人有手机有电脑,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穿的是名牌衣服,吃的是十多块钱的好菜好饭。你想想我们呢,不要说买手机和电脑,穿名牌衣服,就连饭都吃不起。这里的消费这么高,我们带的那点钱够什么用?家里根本不理解我们的处境,总是叫我们节约,我们还能怎么节约呢,难道说饭都不吃吗?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到这里来的……” “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不等汪小吉把话说完,叶宏便打断了他,“因为缺钱花,所以你就去赌,你认为你很会赌,是不是?” 汪小吉重重地出了口气,没有回答。 “你身上现在还有多少钱?你是不是欠了很多账?”叶宏接着又问汪小吉。 “我只有几十块钱。”汪小吉望了叶宏一眼,用极低的声音回答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叶宏问,话语里透露出无限的忧虑,“你说你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是不是真的?” “没有,”汪小吉回答说,声音仍旧很低,“我没有给家里打电话。” 叶宏顿时沉默了,他感到已经无话可说,他的目光越过汪小吉的肩膀,无神地看着远方。汪小吉和他面对面地站立着,也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叶宏突然想起汪小吉曾经有过一个手机,而他刚才却说连饭都吃不起,更不要说买电脑和手机,这让他心里有些疑惑,于是便问他: “你的手机呢?” “卖了。”汪小吉说。 “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叶宏又问。他的话如同微风缓缓拂过草地,既没有一丝躁动,也没有愠怒和怨气。 汪小吉微微地动了动身子,没有回答。 “你说你做过家教,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对不对?”叶宏问。 “嗯。”汪小吉小声地承认说。 叶宏望着汪小吉的脸,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沉默了一阵后,他说: “你变了。” “我知道你很生气,”汪小吉说,他的情绪又开始有些激动了,“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本来就没钱,老爸又老是生病,他们给我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我又不敢再问他们要钱。” 说到这里,汪小吉停了一下,叶宏和他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于是汪小吉又接着道: “我们从小学读到初中,从初中读到高中,又从高中读到大学,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花了家里那么多钱,就这样放弃,我输不起,也不甘心,可是,继续读下去,老爸老妈又实在拿不出钱了,你说怎么办?” “你在市区,”叶宏说,“就算不做家教,另外找一份什么活也可以啊。”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汪小吉说,“我们要读书,要上课,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才有空闲,去做什么工作呢?我仔细地想过了,对于我们来说,适合的职业只有三种,做家教,当清洁工,还有就是去捡垃圾。清洁工的活找不到,我不想去捡垃圾,这虽然是个大城市,但是要找到一份家教工作很难,你想想,现在的本科生都那么多,谁稀罕我们这些专科生呢?”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叶宏说: “看来我们真的走错路了。” “如果我们就在贵州上大学,”汪小吉说,“绝对不会花这么多钱!” “花钱不说,”叶宏说,“这个学校太烂了!” “要是在别的学校,也许还有机会升本,这里名额太少,还要通过关系,我看一点希望都没有。”汪小吉说。 “升本就不要指望了,”叶宏说,“我只求拿到毕业证就够了。” “现在这个时代,专科文凭怕没人看得起了。”汪小吉说。 汪小吉的话语里透露出了沮丧和无奈,叶宏没有和他争辩,也没有给他鼓励和安慰,因为他自己也正是这样认为的,几个月以来,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使他惆怅懊丧。 “你说你只有几十块钱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叶宏把话题转到了他最担忧的事情上。 “没有别的办法,”汪小吉回答说,“只有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给我寄几百块钱过来。” “你在这里欠了多少钱?”叶宏问。 “几千块。”汪小吉说。 “到底几千?”叶宏问。 “四千多。”汪小吉回答说。 “你刚才答应那几个人,过几天就把钱还给他们,到时候你没钱拿给人家怎么办?”叶宏忧心忡忡地问。 “我有两个朋友跟他们的关系不错,到时候我叫他们出面帮我说个情。”汪小吉说。顿了一下,他又说:“我跟那几个人也比较熟,我想他们不会真的那么绝情的。” “你必须彻底把赌戒掉,不然你会越陷越深,必须戒掉!”叶宏警告说。 “我再也不会干这个事了!”汪小吉说。 “希望如此!”叶宏说。 这次会面让叶宏很不开心,汪小吉怕叶宏再盘问他,也想快点走掉,他跟叶宏在一起继续呆了不一阵,然后便搭车回了学校。 送走了汪小吉,叶宏回到学校,在足球场边的一条石凳上坐了许久。汪小吉那瘦弱的身影还盘桓在他的脑海里,他说的那些话也还在他的耳边回响。他恍恍惚惚的,似乎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汪小吉会去赌博,欠了那么多的钱。他脑子里思虑纷杂,千头万绪,越想越乱。 汪小吉说,如果他们不到这里来上大学,就绝对不会花那么多的钱。叶宏完全赞成汪小吉的这种说法,不过他心里明白,就算在贵州上大学,他们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蓦然间,他内心里蹦出了一个疑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不该读那么多书?自从他上高中以后,村里就有不少人说长道短,亲人们大多也都反对他读书,但是他本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选择。然而,此时他对自己所走的这条道路不那么有把握了。读书有用,这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像他们那样的家庭背景,像他们那样的穷人,读大学几乎要倾家荡产,而毕业以后又很难说就能找到一份令人满意的工作,如果说这是一种投资的话,是亏,还是赚?值,还是不值?他想,如果他和汪小吉不来这里上大学,甚至不读高中,家里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贫如洗,他们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还想,如果他们只读到初中毕业,现在他们一定也在广东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打工了,不但自己有钱花,而且还可以给家里一些补贴。想到这里,叶宏的思绪猛然间刹住了,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情。想起这件往事,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和汪小吉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俩都考上了高中,但是汪小吉的家里坚决不让汪小吉去上高中,他两次到汪小吉家里去给他老爸老妈做思想工作,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他们,让汪小吉跟他一起到县城去上高中。他还记得,他当初是如何说动汪小吉的老爸老妈,使他们改变主意,同意让汪小吉继续读书的。他夸大其词,把读书说成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说只要读到大学毕业,就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一辈子都不用吃苦,说如果只读到初中,只有靠苦力挣钱,挣钱少,又受人看不起。他并非存心哄骗汪小吉的老爸老妈,他自己那时候就是那么认为的。想起这件事,再想想汪小吉现在的情况,他脸上热辣辣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石凳上立起身来,然而,他并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在原地不停地踏着小步。他浑身微微地颤栗着,不知所措。 第34章 弃学(上) 第四天,也就是汪小吉带着那三个人来向叶宏借钱之后的第四天,汪小吉又到师院来了。这次他是一个人,来得很晚,那时叶宏他们都已经下晚自习了。当汪小吉走进他们宿舍的时候,叶宏没有像上次那样感到意外,他感到的是震惊。他料想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汪小吉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自然而然地,他一下就联想到了上次的那件事情,他想,汪小吉到他这里来的目的,一定跟那件事有关。 一想到汪小吉去赌博,叶宏心里就来气上火,他猜出了——或者说自以为猜出了汪小吉的来意,却故意把话题扯得远远的,不问那几个人有没有来找他的麻烦,他欠的那些钱还了没有,也不问他为何事来找他。他本来以为,他不问,汪小吉自己会憋不住而说出来的。然而,让他纳闷的是,汪小吉也只顾跟他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只字不提他为什么来找他。叶宏认为汪小吉是在跟他赌气,跟他较劲,这不禁让他有些恼火了。他也开始跟汪小吉赌起气来,他想:“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会问。” 从十点呆到十一点半,汪小吉都没有告诉叶宏,他为什么要到他那里去,叶宏也没有问。最后,该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由于时间太晚,汪小吉不方便回去,所以叶宏就让他跟他睡在一起。叶宏那样做是违反校规的,学校有不准留宿的规定,不过只要同宿舍的人不反对,不去举报,也就没有人来管。 这些日子,叶宏终日被那些让他烦心的事情弄得不安宁,他感觉太累、太疲惫了。只有晚上,在睡觉的时候,他才可以暂时地放松一下,不用去想那么多的问题。这天晚上,他睡得很沉,一觉就睡到了天亮,直到礼堂顶楼的广播响起才吵醒了他。由于是冬下,那时候天刚蒙蒙亮,离上课还有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到这里来的这几个月,叶宏变得越来越松懒了,起初他还偶尔去搞一下晨练,现在则几乎不运动了。他甚至有点讨厌那个广播,还有那些一听到广播响就“噼里扑里”地起床的人,因为他们打扰了他睡觉。这天早晨,一如往常,他醒来后,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下去,突然,他想起头天夜里汪小吉到他这里来了,并且和他睡在一起的,而此时他却感到他好像没有在床上。他用手在被窝里摸了摸,没有摸到汪小吉的身体。他坐起身来,一下把被子掀开,借着窗外朦胧的亮光,他发现床上的确只有他一个人,汪小吉不在。他以为汪小吉上卫生间去了,于是他又躺了下去。可是,过了好一会儿,汪小吉都没有回到床上来。他心里有些疑惑了,难道说他已经起床回学校了?他想,他应该跟他打声招呼再走啊。不过,他转念又一想,汪小吉大概是怕打断他的睡眠,不忍心吵醒他,所以才悄悄地离去的。 七点半钟就要上课,七点过几分的时候,叶宏不得不起床了。他刷过牙,洗过脸,便到学校食堂去吃早餐。那个煮米线和面条的窗口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老老实实地站到了队列的尾巴上去。这时候,他无意识地用手从外面摸了一下上衣的口袋(自从那天他把他剩下的最后一张百元整钞放进衣兜里以后,他总是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用手摸摸胸脯上的那个地方。),他没有听到那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他感到那张百元的钞票不在口袋里了,不由得吓了一跳。他赶忙把衣服的拉链拉开一截,把手伸进衣服里面去,他正打算拉开衣兜的拉链查个究竟,却发现衣兜是敞着口的,他把手伸进去反复地摸了又摸,果然,里面空空如也,那张百元的钞票不在了!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锤似的,顿觉头晕目眩,一下子变懵了。他难以相信、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想可能是弄错了,也希望弄错了,于是他把衣兜的里子翻出来又查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张百元的钞票。睡觉的时候,他通常都把衣服脱在枕头边的,他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他想,那张钞票有可能掉在床上了,于是他马上转身回宿舍。他还有几十块散钱装在裤兜里的,他一面往宿舍走,一面又去检查那个裤兜,看看那几十块钱是否还在。还在!那卷钱还在!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回到宿舍,他仔细地在床铺上搜寻了几遍,被子、床单、枕头,全都一一翻找过了,然而还是没有那张钞票的踪影。他分明记得那天他把它从钱包里拿出来揣到衣兜里的,而且它一直都在,昨天晚上他还检查过的,怎么过了一夜就不翼而飞了?会不会是他记错了,他根本就没有把它带在身上?它会不会还在柜子里的钱包里呢?他赶忙用钥匙把柜子打开,从他那件夹克衣里把钱包掏出来,没有,钱包里没有那张钞票。他接着又把那些衣物以及柜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这下他不得不相信,他那一百块钱真的丢了。 钱到底去哪儿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在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他不再怀疑他有没有把钱带在身上了,昨天晚上坐在床上跟汪小吉聊天的时候,他也曾用手碰过那个衣兜,他感觉到钱还在里面的。这就是说,那一百块钱是在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这段时间丢失的,而且是在床上丢失的。一个可怕的想法猛地撞击在他的心坎上——汪小吉,是汪小吉拿走了那一百块钱!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汪小吉会做这种事,然而当他把各方面的情况结合起来想过以后,他又不能不相信。汪小吉深夜到他这里来,又始终不说明为何事而来,跟他在一起睡觉,早上又不辞而别——他甚至拿不准他是不是早上才离开的,也许在半夜三更的时候他就已经溜走了——他这样揣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宿舍的大门晚上十二点以后虽然是关闭的,但是从围墙可以翻出去,学校的那道围墙就更不用说了,好几个地方都有缺口。 丢失了那张百元的钞票,叶宏身上就只剩下四五十块钱了,这点钱只够他维持几天的生活。一种浓重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他,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早餐,上课,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心急如焚,片刻都没有耽搁,马上动身去汪小吉的学校找他。他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想法,找到汪小吉,拿回那一百块钱。他急匆匆地跑到学校前面的那条公路边去,不一会儿便搭上了8路最早的那班车。他以前去过汪小吉的学校一次,但是那次是转车去的,记不清路线了。他记得汪小吉曾经跟他说过8路公交车要经过财经分院附近的一条大街,坐这路车在一个叫做什么亭的地方下车,很方便就可以到他们学校。他现在坐的碰巧就是8路车,他朝写在车窗玻璃上的那些站点逐一看过去,发现有一个朝凤亭,他想汪小吉说的一定就是这个地方了。当车子在那个叫做朝凤亭的站牌前停下来时,他便下了车。果然,没有费多大的工夫他便找到了财经分院。 财经分院似乎比他们师院自由多了,大门口虽然也有保卫室,但是大门却是敞开着的,他没有佩戴校卡,从大门进去也没有遭到什么人的阻拦和盘问。他记得汪小吉说过他住在第二栋412窒,于是他便找到他们宿舍楼去。他头脑里一直都晕晕乎乎的,到了宿舍楼前发现铁门是紧锁着的,他才想起现在已经到了上课时间。他想汪小吉不会在宿舍了,只有到教室去找他。然而,他只知道汪小吉是在外贸(2)班,并不知道他们的教室在哪里。他在教学楼前碰到了一位女教师,便向她打听。那位女教师打量了他一会儿,问他从哪里来,干什么的,他如实说了,她叫他上二楼。他上到二楼,发现楼道转角处那间教室的门牌上写的就是06级外贸(2)班。他走到教室的窗户边,朝里面张望了一阵,没有看到汪小吉。坐在窗子边的一个男孩子问他找谁,他说找汪小吉,那个男孩子扭过头去朝教室里喊了声:“班长,有人找汪小吉。”一个大个子的男孩子站起身,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你找汪小吉?”那个大个子的男孩子上下打量了叶宏一番,然后问。 “嗯。”叶宏回答说。从那个男孩子的神色里,他看出有什么不对劲。 那个男孩子把手轻轻地搭在叶宏的肩背上,把他带到了楼道的转角边。 “你是汪小吉的什么人?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那个男孩子问叶宏。 “我是他中学时候的同学,我们是好朋友,”叶宏回答说,“我在师院读书。” “他的情况你不知道吗?”那个男孩子神情疑惑地望着叶宏,问。 “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叶宏说,他感到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是这样,”那个男孩子说,“汪小吉搞赌博,欠了很多钱,马上就要放假了,人家逼他还钱,他还不起,前天他就没有来上课了,我听他们宿舍的人说,他把东西都收走了,这两天一直都没有回来。” “那……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叶宏吞咽了一口气,问。 “不知道,”那个男孩子回答说,“他跟他们宿舍的人说,他不打算在这里读书了。” “哦。”叶宏领会似的点了一下头。当他转身走下楼梯的时候,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原来是这样。” 从财经学院的大门出来后,叶宏脑海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现在看来,要找到汪小吉拿回那一百块钱已经不大可能了,然而他身上只有几十块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汪小吉不打算在这里读书了,他也读不下去了。 当意识到他再也不能把书继续读下去了,叶宏像是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都颤动了一下,原本昏昏沉沉的脑子倏地清醒了起来。他内心里有几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这是件很重大的事情,得好好考虑一下。”一个声音警告说。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另一个声音马上反驳说,“你只有几十块钱了,饭都快没得吃了,还读什么书?” “是不是给家里打个电话,叫老爸老妈想想办法?”一个声音说。 “不行,”另一个声音坚决地反对说,“不能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了,年底之前要还清叔叔的两千块钱,老爸老妈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还不知道老爸的腰好了没有。” “就算家里能够筹借到一点钱,让你度过眼前的这个难关,但终归还是无济于事的,”另一个声音分析说,“不到一个学期就花了这么多钱,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叫他们去哪里弄那么多钱呢?” “哥,不要读那个书了,”他妹妹的声音这时也在他的耳畔响起,“没有意思的,我们厂里就有几个大学生,还不是跟我们干一样的活,工资还没有我们拿的多。” “读那么多书,结果跟那些只上过初中的人干一样的活,拿一样的工资,这书的确读得太冤枉了。”叶宏自己的声音说。 他正想着问题,突然眼前有个黑影挡住了他,随即就听到一个男人的粗嗓门在吼:“喂,看着点,眼睛干什么去了?!” 叶宏赶忙抬起头来,一辆黄包车横在他面前,拉车的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这才发现,原来在他想事情的时候,他的双脚也没有闲着,已经把他带到了另外一条街道。他自知理亏,没有和那个拉车的争论,赶快闪开了。 他仍旧一边思索着,一边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走了好一阵,他感到腿脚有些酸疼了,便在一座像寺庙一样的建筑物的廓檐下坐了下来。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还要不要把书读下去,还有没有办法读下去这些问题,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他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身在何处,不知道他呆着的那个地方是庙宇,还是祠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必须尽快拿定主意!”他对自己说。 他坐在廊檐下的横木上,反复地思考又思考,掂量又掂量。突然,他想起上次他母亲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过,等到过了年,他父亲要跟他舅舅一起去广东找事做。这是他难以接受的,他怎么也不忍心让年岁已高的父亲为了他而背井离乡,去吃那么多的苦,受别人的气。终于,他拿定了主意:放弃学业! 虽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但他是迫于家庭的贫困和眼前的处境才这样做的,所以心里很纠结。使他难过的不仅是他多年的梦想和追求要就此中断,还有他的老爸老妈,他们寄托在他身上的期待和希望落空了。他知道他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多么沉痛的打击,他半途而废,他们怎样理解他们这么多年为他付出的一切?但是,他必须放弃了,不得不放弃了。他知道,他应该打个电话给他们,让他们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可是他怕他们太伤心,所以他决定暂时不告诉他们,以后慢慢跟他们解释。 除了作出放弃学业这个决定外,叶宏还作出了另外一个决定——或者叫做誓言吧——从此以后,汪小吉不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会向他要回那三百块钱,今后碰到他,叫他太阳离地球有多远就滚多远,永远没有解释的余地! 作出了弃学的决定,但叶宏并不想像汪小吉那样一走了之,因为开学的时候他们预交了一年的学费,总共六千块,他现在只上了半年,他想向学校退回另外那年半的钱。如果能够退回这笔钱,那他就不用担心他怎么活下去了。 他不敢浪费时间,因为他身上的钱只够他生活几天,而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所以当他打定了主意以后,马上就返回了学校。 虽然想到要向学校退回下半年的学费,但是怎样退,找谁退,叶宏心里却并不清楚,在回学校的途中,他一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他想,首先应该找班主任谈谈,或许他可以给他一些帮助和建议。 他知道他们班主任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回到学校后他就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他的运气还算不错,碰巧这天早上他们班主任没有课,他去的时候他正靠在沙发上看书。办公室里另外还有两个叶宏不认识的人。 “吴老师……”叶宏在门口胆怯地叫了一声。 班主任把书放下一些,眼睛从镜片后面看着他,神情有些疑惑。 “进来。”他说。 叶宏走到他的沙发旁边。 “你有什么事?”班主任抬头望着他,脸上仍旧带着疑惑。 “我不想读书了,”叶宏回答说,“我要退学。” “什么?……退学?”班主任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嗯。”叶宏点了一下头。 班主任把身子在沙发上坐直,然后把书放到身旁的一张矮桌上。 “坐下来。”他指着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叫叶宏坐下,叶宏听话地坐了下去。 “谈一谈,你为什么不读书了,为什么要退学呢?”班主任把脸转向叶宏,语气温和地问。 这个问题叶宏早就想过如何应答了,要退学,当然得有个理由,一个让人觉得应当退学的理由。他本来不想跟人家说,他家里穷,读不起,但是他找不到比这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了,而且他希望班主任能给他一些帮助和指引,所以只好如实相告了。 “这里的消费太高了,”他说,“我家里又不宽裕,所以……” 班主任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他望着叶宏,脸上显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是不是要考试了,对自己没有信心?”他问。 “不是。”叶宏摇着头回答说。 班主任皱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叶宏接着道: “对那些从城市来的同学来说,几千块、甚至几万块钱都算不了什么,但是我们农村人不一样。我来这里半年不到的时间就花了几千块钱,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家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 “努力奋斗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放弃太可惜了,”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好多天了,”叶宏说,“已经想好了。” “那你老爸老妈知道吗?”班主任问,“你有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 “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了,”叶宏回答说,“他们不反对。” “那退学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们不让你读了?”班主任紧盯着叶宏的脸,关切地问。 “是我自己的意思。”叶宏回答说。 “你家里有没有电话?”班主任说,“让我跟你老爸老妈谈一谈。” “没有,我家里没有电话,”叶宏说,见班主任这么关心他,他禁不住有些激动。“我都是打给我们的一位亲戚,让老爸他们去那里接的。” “你这个亲戚的号码是多少?”班主任一面问,一面便把手伸向办公桌上的电话机。 “号码我写在电话本上的,记不得,”叶宏说,“不过,他家在镇上,离我们家很远,我每次打电话都要提前约定时间,不然家里根本接不到。” “那……这样吧,”班主任把手从电话机上缩回来,说,“你再考虑考虑,再跟家里商量一下,过两天再说。” “我……” “先回去上课,过两天再说。” “吴老师,”叶宏有些心急了,说,“我已经完全考虑清楚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怎样办理退学手续。” “你怎么这样固执呢?”班主任有些生气了,“我叫你再考虑两天,这也是为了你好啊,你不要一时冲动,今后后悔就来不及啦!” “吴老师,”叶宏动情地说,“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但是我真的读不下去了,我已经决定退学了。” 班主任望了望叶宏,微微地低下了头。沉思了良久,他抬起头来,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执意要退,”他说,话语里透出一些无奈,“那你写一份退学申请吧。” “好的,谢谢。”叶宏激动地应答着,走出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当天下午,叶宏就把退学申请写好了。他首先把申请拿给他们的班主任看,班主任看了一下,便在上面签下了“同意”。叶宏问他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叫他去找专管他们计算机专业的张主任。叶宏找到了张主任,张主任草草地看了一下叶宏写的申请,说不用他签字,叫叶宏直接去找系主任。系主任的办公室也在教学大楼,叶宏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可她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敲了几下里面都没人应。他下午一连跑了几趟,系主任都不在,向别人打听,又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叶宏只好等第二天再去找她。 第二天早上,刚上课没多久,叶宏又带着他的申请去找系主任。这回总算没有白跑,她在办公室。系主任是位只有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叶宏向她讲述了退学的原因,并让她看了他的申请。系主任看过申请后,对他说: “去找你们的张主任,让他签个字。” “已经找过了,”叶宏说,“张主任说不用他签字,叫我直接来找你。” “哦,”系主任说,“那就把申请放我这儿吧,这样就可以了。” 她把申请随手放在桌子上,然后便去翻看文件。叶宏仍旧站在她的办公桌前。 “怎么?”系主任抬起头来看着叶宏,说,“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说把申请放在这儿就可以了。” 说完她又埋下头去看文件。叶宏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感到局促而难堪,心里纳闷,怎么就可以了,他还没有拿到钱呢,于是他便问: “系主任,我怎样退回下半年的学费呢,还需要办理什么手续?” 系主任再次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无比严正的神情。 “这是不可能的,”她说,“学校没有这种规矩。” “为什么不能退?”叶宏问,语气生硬,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学校的规定,没有为什么不为什么的。”系主任回答说。顿了一下,她又接着道: “如果你只是要退学的话,把申请放在这儿就行了,如果要想退钱,那你去找政工处。” 叶宏从她那儿把申请拿了回来,然后就去找政工处。政工处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有人告诉他在办公大楼第二栋。他找到了,可是政工处的人说不关他们的事,叫他去找教务处。叶宏又去找教务处,教务处的杨处长看了叶宏的申请,说必须要系主任签字。叶宏又回到教学大楼去找系主任,然而此时她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叶宏在门外的走廊上一直等到下课,她都没有来办公室。 下午,叶宏在系主任的办公室找到她,要她在他的申请上签字,她不肯签,说不用她签字,叫叶宏再去找教务处。叶宏此时心里也清楚了,这事没有系主任的签字,教务处肯定是不买账的,所以就缠磨着她,恳求她给他签字。好说歹说了好一阵,系主任终于被他缠得不耐烦了,她从叶宏手中拿过申请书,把叶宏要求退回学费的那两行文字用笔划掉了,然后气乎乎地签了字。签好字,她把申请书递到叶宏面前,但是眼睛却没有看他。叶宏接过申请,见她删掉了两行字,心中顿时火冒三丈。 “你凭什么改我的申请?”他怒气冲冲地质问。 系主任好像已经彻底忘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更没有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她两眼盯着桌子上的一沓什么文件,慢条斯理地翻动着。 “你凭什么改我的申请?”叶宏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人回答,人家仍旧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她的文件。 叶宏十分气愤,但是面对如此坚固的沉默,他却束手无策。最后,他只好拿着那张被“阉割”了的申请书去找教务处。 一到教务处,叶宏一面把申请书交给杨处长,一面便告起系主任的状来。杨处长笑眯眯地听完叶宏的控告后,叫他想开些,别往心里去。叶宏向他提出退回下学期学费的请求,杨处长的回答跟系主任如出一辙。 “退学费是不可能的,学校从来没有这种规矩。”他说。 “你还想退学费,”办公室另外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接过话头,说,“按理,你还欠我们学校两年的学费,你报考我们学校,就等于跟我们签订了合同,你现在退学就是违约。我们把学校所有学生的名单都交到省里去的,到时候他们要按这个数算,你不读了,那两年的学费就要我们学校来填补。” 听完这位中年男人的话,叶宏差点没有被气晕倒。 “杨处长,帮帮忙吧,帮我退一下。”他苦着脸恳求杨处长。 “不是我们不帮你的忙,”杨处长回答说,“我们实在是帮不了你这个忙,刚才你也听到了,我们把你的资料和名额都报到省里去的,到时候上面会问我们学校要这笔钱。” 叶宏完全不相信杨处长和那位中年男人的话,但是他却找不到言词来驳斥他们,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恳求他们帮忙。 “从你写的申请上看,”杨处长说,“你家里确实困难,那两年的学费我们就不问你要了,但是你想退回下半年的学费,这是不可能的。” 这下好了,不但不给退下半年的学费,要不是看他家里确实困难,人家还要问他要另外那两年的学费,叶宏被弄得哭笑不得。 叶宏认为,杨处长和那个中年男人之所以用这种谎话来骗他,是因为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傻瓜,心中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不禁有些生气了。 “杨处长,你越说越离谱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抗议道。虽然心里有气,但是他克制着没有表露出来,说话的语气也十分委婉。 “你这位同学,”杨处长呵呵一笑,说,“谁把你当小孩了?我们讲的全是事实,全是事实!” “杨处长,一定帮个忙,”叶宏再一次请求说,“我现在都快身无分文了,很需要这笔钱。” 或许是听叶宏说他快身无分文了罢,杨处长忽然换了一副严正的神情,说话的口气也郑重了起来。 “这样吧,”他说,“你去找政工处,看他们能不能帮你退。” 叶宏早上已经找过政工处,政工处的人说不关他们的事。不过,他估计再在这里求下去恐怕也是白搭,所以就听从了杨处长的建议,再次去找政工处。 “不是叫你去找教务处吗?”见叶宏又去找他们,政工处的周处长有些不愉快了。 “我找过他们了,”叶宏委屈地说,“杨处长叫我来找你们。” “什么乱七八糟的!”周处长火气十足地说,“去找教务处!政工处哪是解决你这种事情的!” “要不你直接去找财务,”一个披着长发、坐在电脑前打字的女孩子说,“真的不关我们的事。” 第35章 弃学(下) 他们学校的校园有点大,办公大楼离教学大楼和学生宿舍都比较远,叶宏平时几乎不到办公大楼来转,对学校那些什么科啊、处啊,一点都不熟悉。他找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财务处,后来问宣传科的人,才知道在第一栋四楼。 财务处的一位年轻女职员皱着眉头看了叶宏的申请后,又叫他去找教务处。叶宏老实地回答说,教务处找过了,政工处都找过了,是他们叫他去找财务处的。那位女职员说没有经过教务处签字是不行的,她同时又告诉叶宏,就算教务处签了字,退学费还是不大可能,因为学校没有这种先例。叶宏跟她谈了他目前的困窘,问她到底怎样才能退回学费。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她又说,如果找梁院长和李院长谈谈,如果他们肯签字的话,事情就搞定了。梁院长叶宏知道,也认识,他是学院的正院长,学校集会的时候他经常露面,但是那位李院长,他就不知道是何许人了。那位女职员告诉他,他们学校除了梁院长以外,还有六位副院长,李院长是专管财务的,他也是财经分院的院长。叶宏问他们的办公室在哪里,那位女职员说就在下面二楼,不过她告诉叶宏,要找到他们没那么容易,他们不是经常都在办公室,尤其是那位李院长,他一般要几天才到总院来一次,平日都在财经学院。 “如果梁院长签了字,不要李院长签字行不行?”叶宏问。 “这绝对不行,”那位女职员回答说,“我们财务处只认李院长的字。” “看来只有到财经学院去找他了。”叶宏嘀咕着说。 “话虽这样说,”那位女职员说,“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打算吧,那个老头子特别不好说话,脾气又火暴,你去找他签字,肯定要碰一鼻子灰。” “你不要去财经学院找他,”办公室另外一个更年轻的女职员提醒叶宏,“你去了也找不到,他一般没在学校,在家里。” “哦,对了,”年纪大些的那位女职员说,“他明天下午可能要到总院来,到时候你在办公大楼门前等吧,开白色本田,个子不高,胖胖的,头光光的。” “你们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叶宏问。 “你要干吗?打电话找他?”年纪小些的那位女职员说,“你千万不要打电话给他,他最讨厌不认识的人给他打电话。还有,你千万别跟他说是我们给你出的主意,叫你找他和梁院长签字的,知道吗?” “哦,明白了。”叶宏领会地点了点头。 从财务处出来后,叶宏到二楼的那些办公室门前转了转,果然发现有好几间“副院长办公室”。整层楼冷泠清清,所有的房门都是紧闭着的。 财务处的那个女孩子叫叶宏不要到财经学院去找李院长,但是没有退到学费,叶宏心里哪里安宁得下来。他很焦急,从办公大楼下来,他就打算到学校大门外的公路边去搭车到财经学院,可是走到保卫室门口,墙上的挂钟告诉他,已经四点过钟了,他这才不得不打消了马上去找李院长的念头。 第三天早上,叶宏很早就守候在梁院长的办公室门前,他估计这天他会来办公室,因为他看到过道上站了一些人,看样子也是来找他办事的。昨天他那么心急要找李院长,今天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财务处那个女孩子说他下午可能会来总院,十之八九会来的,要是这样,那他就不用往财经学院跑,就可以省几块钱了。他决定先找梁院长谈谈,然后再找李院长。 九点过钟的时候,梁院长和一位副院长一道来到了办公室。他刚一开门,两位中年妇女就抢着挤了进去,大家都拥进去是不礼貌的,叶宏和其他人只好继续站在门外。那两位妇女不知道跟梁院长在谈些什么,差不多过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她们才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叶宏正打算进去,没想到又被一个带着眼镜的先生抢先了一步。等那位先生出来后,叶宏终于抢在另外三个人的前面进了梁院长的办公室。梁院打量了一下叶宏,问他有什么事,叶宏从衣兜里掏出退学申请书递给他。梁院长看了一下申请,说: “你要退学嘛,你们系主任签了字就行了,你拿给我干吗?” “院长,”叶宏拘谨地说,“我想退下半年的学费,麻烦你帮我办一下。” “这不行,”梁院长断然地回答说,“学校有明文规定,不能退学费。” “院长……”叶宏还想说下去,可是梁院长把手一挥,说: “去去去,去找教务处,不要什么事情都来找我!” 叶宏涨红了脸,尴尬而羞恼地从梁院长的办公室退了出去。 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仍旧顽固地站在梁院长办公室的门外,他想等他把那几个人的事情办完以后,再去跟他谈一下,毕竟眼下他身处困境,能不能退到这笔钱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过了约莫大半个钟头的时间,那三个人终于都把事情办完走了,叶宏硬着头皮又走进了梁院长的办公室。 “你又来干什么?”梁院长用威严的目光直视着叶宏,“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叫你去找教务处!” “梁院长,”叶宏用谦卑的语气恳求说,“帮我办一下吧。” “你当我们学校是什么地方啊?”梁院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叶宏,“想来说来,想走就走!你要走尽管走,学费没得退!” 叶宏实在沉不住气了,突然提高了声音诘问道: “为什么不能退?” 梁院长陡地站起身来,用他那两只肥厚的大手抓住叶宏的两条胳膊,一直把他推到了门外,一边推一边还不停地低声怒吼着:“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这一来叶宏的火气也更大了,等梁院长放开了他的双臂,他用手指着梁院长厉声说: “你信不信,我到教育局去告你!” “你想去哪里告就去哪里告!”梁院长转身回到房间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叶宏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刚才的那一幕发生得太突然、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平日里看上去道貌岸然的梁院长竟然是如此粗暴的一个人。他一面骂骂咧咧地往楼下走,一面不停地回头往楼上看,他想搞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学院的办公大楼。 走到办公大楼前面的空地上,他再一次抬起头看了看那座白色的、庄严的建筑。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他摇了摇头,神经质地笑了,自言自语地说: “荒唐,荒唐,太荒唐!” 他在办公大楼前面停留了几分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跟院长都闹起来了,这事还怎么办?还去找谁呢? “不行!”他忿忿地想,“这几千块钱可是老爸老妈借来的,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向他们讨个说法!” 可是,教务处和政工处都找过了,财务处又不可能买他的账,院长那里已经搞砸了,找谁讨说法去呢?他想到了教育局,他刚才不是说要去告院长吗?对,就找教育局!然而,他不知道他们这种学校是归市教育局管呢,还是归省教育厅管。他忽然想起头天教务处的杨处长和那个秃头的干事说过,学校把学生们的名单和资料全都报到省里去的,他想,就算他们这话不是真的,但是听他们的口气,这所学校应该是省教育厅管的。直接跑到省城去是不可能的,那里离省城较远,他身上的钱做车费都不够,唯一的办法只有打电话,给省教育厅打电话。 女生宿舍楼旁边的两家小商铺里就有公用电话,但是叶宏推测那些人肯定跟学校的某些领导有关系,所以他觉得这个电话不能在校园里打。他一边思考着怎样向教育厅陈述这件事情,一边沿着办公大楼侧面那条被小柏树夹拥着的水泥路慢慢地向足球场的方向走。走到教师宿舍楼前面的时候,他突然间收住了脚步,一个想法蓦地闪过他的脑际:财务处那个女孩子不是说她们只认李院长的字吗?他还没有找李院长谈,怎么就断定这事已经毫无希望了呢?没有找李院长谈就贸然地给教育厅打电话控诉学校,万一李院长同意给他退学费,那他的控诉不就变成无理取闹了吗?那个女孩子说李院长不好说话,但那或许只是她个人的看法,未必就是事实。 “嗯,先别急,”他对自己说,“等下午找过李院长再说。” 下午,学校一上课,叶宏就跑到办公大楼门前去等李院长。 “开白色本田,个子不高,胖胖的,头光光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等了不到二十分钟,随着两声汽车喇叭的鸣响,叶宏看到一辆白色轿车正绥缓地开进学校的大门。轿车径直朝办公大楼这边开过来,叶宏从车头上的标志看出那正是一部本田车。轿车在离叶宏几步远的地方停好后,从车里钻出来三个人,一位身材苗条、戴着黄色毛线帽的妇女,一位身材魁梧、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第三位是个老头子,个子不高,胖胖的,头亮光光的,正符合叶宏的要求。三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皮包。等他们走上楼梯后,叶宏尾随在他们后面也走了上去。 叶宏想马上就去找李院长,但是那位妇女和那个中年男子跟着他一起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犹豫不决,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进去是否合适。他在门外边探着头朝里面看了看,看到他们三个人正在认真地讨论着什么事情,他决定暂时不要进去。 叶宏在门外的过道上等了又等,腿都站软了,那两个人都没有从李院长的办公室出来,他几次探头朝里面张望,发现他们一直都在谈。后来,他听到李院长接了个电话,不一会儿那两个人从他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叶宏正打算进去,却不料差点撞在了李院长身上,原来他也跟着那两个人出来了。看样子他们要走,叶宏着急了,他赶忙从衣兜里掏出退学申请书递到李院长面前。 “李院长,麻烦你帮个忙……”他心里有些慌乱,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李院长没有马上伸手去接叶宏的申请书,也没有说话,他转身把门拉上。把门拉上后,他转过身来,看了叶宏一眼,然后把申请书从他手里拿了过去。站在门边看过叶宏的申请书后,李院长仍然没有说一句话,他把申请书递还给叶宏,然后迈开脚步向楼梯那边走去。 “李院长……”叶宏在他背后怯怯地叫了一声。 李院长没有应声,也没有回过头来。叶宏赶忙追了上去。李院长开始下楼梯。 “李院长……”叶宏追到楼梯上,又低声喊了一声。 李院长还是没有应声,还是没有回过身来,他继续朝楼下走,叶宏也跟着他下了楼梯。 这时不见那个妇女的身影,只有那个中年男子站在那辆白色本田轿车的车头边等着李院长。叶宏像中了邪似的紧跟在李院长的屁股后面。李院长走到轿车那儿,微笑着和那个中年男子说了几句话,叶宏趁这个时候站到他面前,又低声下气地喊了他一声。李院长仍旧没有应声,也没有看他一眼,他和那个中年男子说了几句后,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那个中年男子也上了车。车子随即缓缓地启动,开走了。叶宏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轿车在地面上碾出一条长长的轮痕驶出了学校的大门。 事已至此,叶宏认为已经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他决定向省教育厅控诉学校,尤其要控诉梁院长和李院长。他窝着一肚子的火气哼哼地走了到学校外面。小门外的一家小卖部就装有公用电话,叶宏叫店老板给他找来一支笔和一张纸,然后便开始拨打114查询教育厅的电话号码。电话打通后,一个娇柔甜美的女声音抱歉地告诉他,她只能帮他查本市的号码,若要查省教育厅的号码,需要在114前面加上省城的区号。叶宏以前只知道114是查询电话号码的,却不知道是这么回事。他把电话挂断后,问店老板省城的区号是多少,店老板告诉了他,他又按照刚才人家给他说的打了省城的114。这次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过分客气的男人的声音。叶宏的普通话本来就很不标准,再加上他当时情绪有些激动和紧张,所以连说了三遍,对方才听清他要查询什么号码。这位话务员叫叶宏稍等一下,叶宏等了几秒钟,他向他报出了一串数字,叶宏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记在了纸片上。 挂断这个查询电话后,叶宏接着就拨打了他刚才抄下来的那个号码。电话通了,可是“嘟”了好半天都没有人接,他只好挂了。 隔了一两分钟的时间,他又打了一次那个号码,还是没有人接。 他到前面的小区里去兜了一圈,然后用另外一家商店的公用电话又打了一次,仍旧没有人接。 后来他又试了不下二十次,每次都是没有人接,整个下午都是如此。 第四天早上,叶宏又去拨打那个号码,还是没有人接, 下午他又去打,仍旧没有人接。 第36章 找工作 夜晚,同学们都去上晚自习了,叶宏站在宿舍门前的走廊上,望着苍茫夜色中灯火通明的教学大楼,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黑夜冷森森的气息带着无尽的孤寂和失落包围着他。 他已经四天没有去教室了,有点怀念和同学们呆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以前不想跟他们在一起,此刻却感到那种感觉是那么的温暖,教室里那白亮亮的灯光也同样叫他感到十分温馨。四天了,有没有人还记得他?有没有人关心过他?周丹,她此时在做什么?几天没有见面了,她想到过他吗?她老家在山东,他家在贵州,他感到这个距离好遥远。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今生今世,彼此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他很想再见她一面,想跟她说几句话。可是…… …… 学费没有退到,刚才他清点了一下,身上总共只有二十三块七毛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焦躁地追问自己。 他很想给家里打电话求助,但是不敢打,他认为自己花的钱太多了,而且有部分钱是稀里糊涂地花掉的,他应该为自己的不谨慎所造成的后果承担责任。再说,家里已经欠了几千块钱的债,不能再给家里增加压力了。他老爸老妈都是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的人,对外面的世界根本不了解,他们要是知道他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把两三千块钱全部花完了,肯定会感到震惊、意外、难过的。前些时候他曾经要他妹妹寄钱给他,她不肯寄给他,劝他不要读书了,他现在放弃了,是不是可以向她求助呢?他猜想,如果她知道他不读书了,也要像她那样去打工挣钱了,她也许会寄钱给他的。然而,上次她没有寄钱给他,使他既生气又伤心,后来就没有再跟她联系过,现在快走投无路了又才跟她联系,就算她不说他,他自己心里也很看不起自己的这副德性。 “不行,不要她的帮助,”他心里说,“她一直都在责怪我,说是我把家里搞穷的。不要她的钱……宁愿饿死!” 不愿意向家里和他妹妹求助,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自己去找事做了。他听说广东和浙江的工厂都比较多,好找工作,他想去浙江,可是身上只剩下那么丁点钱了,怎么去呢?他感到万分无奈。 哪里都去不了,只有到市区去碰碰运气,那里虽然工厂不多,但是个大城市。不过,在工作尚未找到之前,叶宏决定还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如果搬出去,一来带着行李不方便,二来万一一两天、甚至几天都找不到事情干,非但没有饭吃,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恐怕只有睡在马路边或者大街上。 这天早晨,宿舍里的同学们陆续起床后,叶宏也跟着起了床。到市区有好几公里的路程,坐车只要几分钟,但是至少需要花费两块钱,在他目前这种处境下,他身上所有的钱都只能用来吃饭,一分也不敢花到别的事情上去。他以前也曾徒步走到市里去过,一个钟头的时间就可以到达。 至于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叶宏心里全然没有谱。要是在另外一个时候,他一定会认真地考虑和选择的,但是现在他知道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他想,只要能挣到钱,什么工作都可以。 没有去想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工作,走到市区以后,他便从最近的那个街区开始,沿着那些大街小巷一排排地寻看着。他去得早了些,很多店铺都还没有开门,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也稀少,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找工作,他寻找的主要是招聘广告和招聘启事。 找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叶宏把那片区域所有的街道几乎全都逛遍了,可是连一张写着招聘信息的纸都没有看到。他越来越担心找不到工作,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他又走过一座小桥,到了另外一个街区。走了不一会儿,终于,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他看到一家饭馆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他以为是毛笔,其实是记号笔)写着招聘启事。看到“招聘”两个字,叶宏心里就控制不住一阵激动,可是等他走到近前细细一看,人家是招聘厨师,他只好沮丧地走开了。虽然什么工作都可以,但是也要他力所能及的。 又走过了好几条大街,穿过了十多条小街,没有再看到一张招聘启事。 “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叶宏心中不安地暗忖。 他一边想着怎样找工作的事,一边继续慢慢地向前走着,找了那么半天都一无所获,他有点泄气了,也走疲乏了,腿又酸脚又痛。 后来,不知不觉的,他来到了广场大道,进入了这座城市比较繁华的地区。走过一个叫做“多利好”的超市门前的时候,叶宏看到了第二张招聘启事。超市要招一名营业员,要求女性,普通话标准,年纪十七至二十五岁。明知自己不符合要求,但是好不容易才看到了这张招聘启事,叶宏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走进超市,到柜台前去问收银员,像他那样的男性是否也可以。收银员说不行的,必须要女性。他灰心丧气地走出超市,心中有些纳闷,为什么营业员非要女性呢,男性难道就干不了这个活儿? 就这样,一个早上的时间过去了,叶宏就看到两张招聘启事,而且这张招聘启事他都挨不上边。 虽然挨不上边,但是这两张招聘启事却给了他一丝鼓励,他想,希望应该还是有的。于是他又沿着这条大街继续朝人民广场的方向走去。走了大约四五百米远,果然,他又看到一根电杆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印有招聘启事。白纸有些旧了,从上面打印的日期可以看出它贴在那里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那是一个家俬城招搬运工的启事,除了年纪稍嫌小了些以外,叶宏认为其他条件他都具备,比如说吃苦耐劳吧,他虽然有三四年的时间没怎么干农活了,但是在他没有到县城上高中以前,却是几乎每天都干的,所以他不怕,再加上他眼下的这种处境,他更不怕。然而,他盯着“家俬城”这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就是搞不明白家俬城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那个“俬”字他压根儿就没见过,不认识。启事上有联系电话和地址,他想,管他是干什么的,去看看。他不想打电话,那需要花钱,可是他又不知道那个地址在哪里,所以只好去向别人打听。有位先生告诉他,再往前走几十米,在那个十字街口往右拐,再一直向前走就可以看到了。叶宏按照那位先生给他指点的路线走去,没走多久就找到了那个“浩泰家俬城”。所谓的“城”,其实就是一间有几分古色古香气息的大屋子。叶宏走到敞开的大门口往里一看,发现满屋子堆放的都是五花八门的木质家具,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家俬”就是家具。整间屋子铺着红色的地毯,大理石天花板上均匀地嵌着一排排圆鼓鼓的发着白蒙蒙光芒的灯泡,屋子里显得有些幽静。在屋子左边靠墙的地方,摆放着几张宽大笨重的朱红色的木桌,桌子边坐着四个男子和两位妇女。叶宏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鼓起勇气走进了屋子。那六个人几乎同时把目光转向了他,叶宏被他们看得浑身发紧。他十分拘谨地走到一位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眼镜的男子的桌边。 “请问,你们这里是浩泰家俬城吧?”他问。 “是啊,”那位男子一边打量着叶宏,一边回答说,“你……什么事?” “你们这里是不是要招搬运工?我刚才看到了你们的一张招聘启事。”叶宏说。 “招好了,早就招好了。”那位男子回答说。 听到这个回答,叶宏的心陡地往下一沉。他没有马上转身离开,仍旧站在那里,似乎还想问点什么。然而,他只嗫嚅了一下嘴巴,什么都没有说,然后就走出屋去了。 奔走了几个小时,叶宏感到他的双腿沉得都快抬不起来了,肚子里也是饥肠辘辘。他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估计已经过了正午十二点,因为好一阵之前他就看到那些饭馆里聚满了人在吃饭。他越想越感到恐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而且就算找到了工作,也不是马上就能够领到工资,这点他是懂得的。 他重新走回通往广场的那条大街。他越走感觉肚子饿得越厉害,他试图把心思完全集中在找工作上,不去想吃饭的事,可是不成,饥饿使他心里发慌,心里发慌眼睛就昏眩,浑身也没力了。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可那是街道,没有地方可以坐。他支撑着继续往前走,他估计那里离广场已经不远了,以前他跟汪小吉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到那里玩过,知道那里有很多可以坐着休息的石凳。 叶宏的估计没有错,他向前走了两三百米,在街道微转处便看到了气势恢弘的人民广场,不几分钟的时间他就到了。 由于已是寒冬腊月天气,广场上游逛和玩耍的人比那次他们去的时候少多了,不过还是比别的地方热闹。他在广场边一个鼓形的石凳上坐下来,石凳冰冷而坚硬,寒气浸骨,但是他太疲惫了,一坐到凳子上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叶宏把手伸到上衣的口袋里摸了摸,三张纸钞折叠成单薄的一卷和几个硬币呆在兜底,在可以塞进一个茶杯的衣兜里显得十分孤零。他把那卷钞票抓到手里握了握,然后又一个一个地摸捏了那几枚硬币。当他把手从衣兜里缓缓抽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卷带着些许热温的钞票和几个硬币,使他产生了一种特别亲切和奇怪的感觉。他隐隐觉得,他衣兜里装的是一个熟睡着的静静地呼吸着的婴儿,她是那样的孤零和脆弱,无限地依恋着他,对他充满了信任,似乎相信他永远都不会把她抛弃。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用手掌轻轻地按了按衣兜,使它贴着自己的胸脯。 正如他感到衣兜里的钱在依恋着他一样,他也依恋着衣兜里的钱,一张纸票也好,一个硬币也好,他都舍不得让它离开。然而,肚子里空空荡荡的,使他很虚弱,非常难受,不得不买点什么东西来填一下。总共只有二十来块钱,需要最大限度地节约,要想吃顿像样的午餐是不可能的。在广场周围有一些小饭店和面包店,叶宏离开石凳,去最近的那家糕点店里买了三个馒头。他本来想买包子的,但他嫌包子的个头太小了,比价格一样的馒头差不多小了一半。买好馒头,他又回到刚才坐的那个地方。他本来就口干,而馒头也干,咬了两口在嘴里,嚼了半天,咽了三次才吞下肚去,还差点给哽住了。他的胃口一向有点大,再加上此时已是饿极了,三个馒头根本填不饱。他又去买了一瓶矿泉水,这一来,既可以解决口干咽不下馒头的问题,又可以让肚子更饱些。三个馒头加一瓶矿泉水,总共才两块五毛钱,他也没有觉得这顿午餐奢侈。 他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握着水瓶,坐在石凳上美美地享受着他的午餐。正当他快把馒头啃完的时候,他发现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女孩在犹犹豫豫地走动着。她们本来都在看着他的,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她们的时候,她们却把身子转了半圈,把眼睛看到别的地方去了。两个小女孩年纪都不大,大约都只有五六岁,叶宏发现她们两人手上都提着一个方便袋,里面都装着几个矿泉水瓶,他顿时明白她们是干什么的了,他也明白她们为什么都在关注着他。两个孩子的个头差不多,一个穿着深灰色的呢外衣,一个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她们没有走在一起,相距有一些距离,看样子不是姐妹什么的。她们那小小的模样不由得使叶宏心里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感。不过,他只看了她们几眼,然后便专心地啃他手中剩下的最后一小块馒头,吃完这顿午餐,他还要继续找工作。 叶宏并没有打算把他的那瓶水喝完,他想留半瓶带着,等到口渴的时候再喝。然而,那两个小女孩却执着地在他的周围徘徊,并慢慢地向他靠近,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本来想在那里多坐一会儿的,但是看到那两个小女孩都抱着极大的希望在等待着他手中的那个瓶子,他感到他应该尽快离开那里,让她们早点放弃这个希望。如果让她们等上半天,结果却不把瓶子给人家,他心里有些过不去。此时瓶子里的水还剩得不少,他想再喝几口,把盖子拧上,然后带着它马上就去找工作。然而,他刚仰起脖子,把水瓶举到嘴边喝了两口,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小女孩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一下子跑到了他面前来。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也毫不示弱,她也赶紧跑了过来。两个小女孩一齐站到叶宏面前,眼睛急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水瓶。 “叔叔,把瓶子给我,哈?”穿灰色呢外衣的那个小女孩用商量一般的口气对叶宏说,并噘起嘴巴把她那张有点脏的小脸扬了扬。 “叔叔,给我。”穿红色羽绒服的那个小女孩也赶紧说,并把身子又向叶宏身边挪了挪,都快靠在他的大腿上了。 “叔叔,给我!”穿灰色呢外衣的那个小女孩又强调说,她也把身子靠得更近了些。 “给我,叔叔!” “叔叔,给我!” …… 两个小女孩开始不停地争起来。 叶宏一言不发,他把水瓶从嘴边拿下来,把两个孩子都打量了一番。他感到,除了有点脏外,两个孩子还是很惹人喜爱的,尤其是她们那甜甜的嘴巴,一句一个叔叔,叫得他心里暖融融的。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他不把瓶子给人家是不行的了。可是,瓶子只有一个,给谁呢?他想,让她们自己竟争吧,他先把水喝光,谁手快瓶子自然就归谁。他再次把水瓶举起来,打算一口气把里面的水全部喝光。他刚喝了两三口,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小女孩便伸长了胳膊,张开手,做出要抢瓶子的架势。她的手本来完全可以够着瓶子的,大概她也知道那样不礼貌吧,所以她把手和瓶子保持着一点距离。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眼见瓶子要被抢走,她也赶忙把手伸了上去。这一来,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小女孩又赶紧把手伸近了些,几乎要握住瓶子了。叶宏被她们的这一举动弄得有些尴尬而又哭笑不得,哪里还喝得进水。他把瓶子停在嘴边,用故作威严的目光扫了那两个小女孩一眼,她们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似的,同时往下缩了缩。叶宏趁机几口把水喝完了。他刚把瓶子从嘴边拿开,就被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小女孩一把夺去了。她大概是担心那个穿羽绒服的女孩从她手里抢水瓶,拿到瓶子后她便一溜烟似的跑开了。那个穿羽绒服的女孩没有去追那个穿灰色呢衣服的女孩,她见水瓶被抢走了,很快地转过身,默默地慢慢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走了没多远,叶宏看见她抬起一只手,用衣袖在脸上横着抹了抹。他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赶忙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追上前去,拦在了小女孩的面前。小女孩抬起头,一看是叶宏,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同时往旁边走了几小步,试图绕开叶宏。叶宏把手伸进衣兜里,凭着手感掏出了那个五毛的硬币。他弯下腰把硬币塞到小女孩的手里,并哄她说: “别哭了,叔叔给你五毛钱,拿去买糖吃。” 小女孩微微地张开她那有些冰凉的小手,拿住了叶宏给的那个硬币,然后用衣袖揩揩脸,迈开脚步走了。走了几米远,她回过头来看了看叶宏。叶宏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便走过广场,朝仿古街的方向走去。 “五毛钱无济于事,”他心里想,“如果要饿死,有那五毛钱也要饿死,如果不饿死,也不在于那五毛钱。” 仿古街也是这座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虽说街道不宽,但是街道两边清一色的木瓦结构的红漆房子给人一种古朴而神秘的感觉。那是一条悠长的步行街,没有车来车往,只有川流不息地漫步溜达的人群。街道古色古香,街道边的茶楼酒馆和出售各种古玩的店铺,更是别有一番风味。让人感到有趣的是,在那些店铺里,或者街道上,偶尔还会看到几个穿着长衫、拖着辫子的男人。 尽管有那么多值得观赏的东西,但是叶宏此时实在没有那个雅兴。他穿过仿古街,走到汉江大桥边上。这座桥有大约一公里长,桥的那一边是什么地方,他毫不清楚,从桥的这边望过去,只见高楼林立,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他料想那里一定是这座城市最最繁华的地区,他决定走过桥去看看。汉江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大的一条水流,那座桥也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大的一座桥。大桥像一条飞腾的巨龙高高地卧在江水之上,走在桥面上,让人顿觉神清气爽,向江的两端眺望,真可谓波澜壮阔。那种雄壮的美让叶宏打内心里感到惊叹,走到桥中央,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凭靠在桥栏上,欣赏起江面上的风景来。桥上有行人来往,也有车辆奔驰。 叶宏正盯着江面上的一艘客船看得入神,忽然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他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 “看什么呢,小伙子?”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疑疑惑惑地望着他,问。 叶宏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位中年男人是什么意思,听他的口气,似乎他犯了什么过错。他心里嘀咕,难道这座桥上不准行人停留? “没看什么,随便望望。”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那位中年男人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向前走去了。 叶宏好半天都没想明白,站在桥上看一下风景有何不妥,话又说回来,他一路走来也没有看到哪里有这方面的告示。别人不让他看,他偏要看,于是他又趴到桥栏上继续追随着那艘客船的行踪。不一会儿,有三个女孩子打他身边经过,凭借着眼角的余光,叶宏发现她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过头来看他。这下他不由得警觉了起来,他想,他身上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不然刚才那个中年男子不会莫明其妙地跟他搭话,那三个女孩子也不会频频地回头看他。他赶忙离开桥栏,把自己身上所有看得到的地方都检视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他越发感到困惑了,他一面开始迈步往前走,一面不安地朝整座桥上张望。桥两边的走道上都有稀稀拉拉的一些人在行走,但却不见有人像他那样趴在桥栏上。蓦然间,他明白过来了,人家准是以为他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要跳江呢!他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不禁又羞又气。他同时也庆幸自己醒悟得还算及时,要不然,说不定过一阵就会有警察来把他劝离了。他不敢再停留了,赶紧加快脚步朝桥的那一头走去。 他这大半天一直忙着找工作,把退学费的事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他看到一家商场门外有一个公用电话亭,突然间又想了起来。前两天不知拨了多少回,教育厅的那个号码他都背得烂熟了。他钻进电话亭,又把那个号码拨了两次,仍旧是没人接。 “见鬼!”他在心里恨恨地咒骂道,“才什么时候哦,不会就放假了吧!?” 有一件事情让叶宏感到十分不解,他先前在桥那边看到的那些高楼好像全是空的,里面既没有一个店铺什么的,也看不出有人居住的迹象。那些楼房建在那里干什么用的,他心里很困惑很好奇。 逛了好一阵,他遇到了一个大酒店,他远远地就看到酒店门前靠着柱子斜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贴着一张鲜艳的红纸。他猜想肯定是招工启事,兴奋地三步并着两步走上前去。没错,酒店要招聘两名保安,遗憾的是,要退伍军人,而且还需持有退伍证。叶宏可不管它那么多,他见酒店门口站着一位保安,便走过去问他,他可不可以进去应聘。那位保安问他有没有当过兵,把退伍证拿给他看一下。叶宏老实地回答说,他没有当过兵,也没有什么退伍证,不过他参加过军训。那保安一听,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不行。” 当保安一定要退伍军人,这个叶宏又搞不懂了,在他看来,当保安不过是站个军姿,偶尔比划几个动作而已。不服归不服,人家不要,总不能强迫人家要吧。他小声咕哝了一句,然后便悻悻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那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叶宏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条大街小巷,再也没有看到哪里有招聘的。他知道自己没有方向感,瞎钻乱逛了那么多地方,他很担心找不到路回学校。要是身上有钱,自然不打紧,大不了坐车回去,可是眼下他只能走路。大概还有两三个小时天才黑,但是他料想在那里继续转下去恐怕也是白费力气,于是他打定主意往回走。他不想从来时走的那些地方返回,这样他可以一面往学校的方向走一面再碰碰运气。 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感差,但是没有想到竟然那么差,不仅找不到汉江大桥,连汉江在哪都找不到了。后来得到几个当地人的指点,他才从江的那边走过桥来。过了桥,眼前就是建造得别具一格的仿古街,自然迷不了路,而出了仿古街,他就不得不一路打听着往回走了。 在这段时间里,叶宏碰到过一个毛织厂和一个空压机厂。毛织厂要招一名送货员,要求对城市路线熟悉,而且会开电动三轮车。叶宏什么车都没摸过,对城市路线也不熟悉,自然没法应聘。那个空压机厂是国营企业,根本没有写招工启事,他也冒冒失失地去问他们是否要招工,结果被冷冷地嘲笑了几句。后来他向别人打听那个城市哪里有工厂,他们的回答是,那个城市几乎没啥工厂,当地人都找不到事干,很多人都跑到外面去了。 叶宏先前以为他有充足的时间返回学校,结果还没出城夜幕就开始降临了。东奔西走了一整天,累得他筋疲力尽,然而却一无所获。他一面慢慢拖拖地往学校走,一面在脑子里回想着这天所经历的那些事情,顺便也总结了没有找到工作的原因。他认为,除了招工的太少外,他没有技能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通过这一天的经历,他更加懂得了为什么大家都说读书没用,为什么他家的许多亲戚和他妹妹都坚决反对他读书。他不赞成读书无用,但是用在何处,他心里也不大清楚。 第37章 抢劫 找到工作的希望十分渺茫,然而除了这条路之外,叶宏别无选择。第二天,他又到了市里去,他决定再到别的城区去看看。可是,一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仍旧没有找到工作。 他没有像头天那样,天黑后就回学校,他几乎忘记了时间,白天或是黑夜,对他来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甚至身在何处,他也毫不关心。他像一个梦游的人一般,疑疑顿顿地、漫无目的地在被灯光照亮的城市街头信步走着。他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跟他都没有丝毫联系。假若换着另外一个人,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他此时神志不清,意识模糊,但是叶宏则不然,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习惯,每当他把心思调集到某一件事情上时,他就会把世界连同他自己一起忘掉,随意走动一点也不影响他冥思苦想,而且还可以释放他内心的焦躁和不安,使他的思维更集中。 耗了两天的时间,工作没有找到,身上的钱又花掉了一半,只剩下十来块了,何去何从,他必须作出一个果断的决定。要去更远的地方找工作,他没有路费,继续在这个城市找下去,十之八九是一场空。苦苦思索了半天,仍旧一筹莫展,他感到已经无路可走了。 到了一个街口,他抬起头来,发现那是一处僻静的街区,他已经不在闹市,再往前走一段就出城了。出城的地方有一条宽大的泥土路,不知道通往何处,路边有稀稀落落的十几盏路灯。路的一边是田地,另一边是一道山坡。他慢慢悠悠地朝城外走去,夜色笼罩下的大地庄严而宁静,使他那颗疲累的心稍感释然。 他沿着那条土路一直向前走,走了几百米远,发现前面是一个村庄,他便停了下来。此时大概是晚上□□点钟,时间还不晚,所以路上偶尔还碰到一两个人。 猛然间,他脑子里萌生了一个念头:抢劫!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抢劫是再有利不过的了!这个念头使他既害怕又激动,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被自己吓得怔住了,一下停在那里。他又仿佛觉得,站在那里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他看到路面上那个被拉得长长的黑影,感觉就像一个和他对峙着、正伺机杀害他的幽灵——冰冷,可怕,神秘莫测。危险,太危险了,赶快逃走,他心里催促着。然而,他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定在那里。 过了片刻,他用手掌在脑门上不疾不速地轻拍了几下,然后低着头轻轻地、缓缓地向前迈动着脚步,就像猫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只老鼠,正小心翼翼地准备着扑上去咬住它的脖子一样。 “万一被逮住就完了…… ,不过……”他谨慎地思考着,这个突然袭来的念头刺激了他,使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逃脱困境的出口。 他抬起眼睛,仔细地察看着那道山坡,坡上不见有路,他又走到路边,观看那片田地,借着路灯的灯光,他依稀看出田地很广阔,而且几乎都是空地。由于是夜晚,又在城外,到处都黑漆漆的,他认为只要抢劫成功,从地里逃跑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只有我一个人,这里又不会有人认识我,”他想,“只要我自己不说出去,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我干过这种事。” “可是,万一被抓到,这辈子就算完了。”他接着又想。“坐牢不说,这事传到老家去,老爸老妈就做不起人了,我以后也没有脸面回去,这辈子恐怕都只有在外漂泊流浪了。” “不行,”他当即作出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警察知道我是哪里人,万一被抓,宁愿被打死也不能把我的底细告诉他们。哦,对了,我衣兜里有身份证和学生证,要不要马上把它们毁掉?” 为了找工作,他把身份证和学生证都带在身上的。他从衣兜里把身份证和学生证掏出来捏在手里,考虑着如何处置,扔掉,撕毁,还是埋在土里。还没考虑好,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现在还拿不准到底能不能抢劫成功,把这两样东西毁了,万一抢劫不成,岂不冤枉?再说,就算抢劫到了,没有身份证,去哪里也不方便。他决定暂且把身份证和学生证都留着,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再毁掉。但是,为了防止在逃跑的时候把它们弄丢,给警察留下线索,他用两张白纸把它们包起来,然后塞进牛仔裤那个又深又窄的口袋里。 就在这时,他看见从城市的方向有一男一女沿着土路走来,看样子是一对年轻夫妇。这是他产生那个念头后出现的第一个目标,他心里有些紧张和慌乱,他觉得他还没有准备好。那对年轻人越走越近,他赶忙避到路边,把脸朝向那片田地,尽量不让他们看到他的脸。等他们走远了,他才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的背影,他心里琢磨:他们是两个人,他是一个人,不动手他们肯定不会乖乖地把钱拿出来,可是,尽管他自以为勇猛,以一敌二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捡块石头藏在手里,低着头装作一门心思地想着什么事情的样子,慢慢地和他们面对面走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在刚好错过的那一瞬间猛地转过身,从后面迅速将他们击倒。以他的勇猛,再加上这个办法,不要说一男一女,就是两个粗壮的男人,他估计也完全可以搞定。心里刚刚这样想,他一眨眼,仿佛就看到几米远的路面上躺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脑海里随即闪现出这样一副场景: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头躺在路上,警察正在检查尸体,进行拍照,周围聚集了许多人,人群中有小孩的声音在哭叫,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号啕着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两具尸体,很多人一齐将他们拉住,并竭力劝慰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吹了出来。 “不行,”他用告诫的语气对自己说,“抢劫不能打人,拿人家的钱本来就很没道理,再打人就太过分了。” 他决定只抢劫,不打人。可是,他单枪匹马一个人,没有足够的威慑力,如果抢成年男人,就算对方只有一个人,恐怕也会遭到反抗,抢小孩或者老人,不仅担心抢不到钱,就算抢到钱也显得太过窝囊。最后,他把目标确定为年轻女性,因为在他看来,女人多半胆小,他一威吓她们就有可能把钱交出来,这样就可以避免打人了。 目标确定后,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抢多少。他起先认为两百块够了,后来又嫌少了点,改为三百。 “生活在城市边上的人一般都很有钱,”他想,“三百块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随便做点什么生意就赚回来了。” “不过,等我有钱了,最好还是还给她。”他又想。 至于怎么还,他也想得很周到。钱被抢,被抢的人肯定会向公安局报案,他到时候就把钱寄给这里的公安局,再写封信讲明抢劫的时间和地点,他们一定就能帮他找到被他抢劫的那个人,把钱还给她了。当然,他绝不会把他的情况透露半点给警察的,为了不被顺藤摸瓜,钱和信都不能在他活动的地方寄,至少要隔一个市。 一切考虑妥当,就专等目标出现了。他在那段土路上来回地踱着步,心里既期待又紧张。 过了没多久,他听到一阵扑扑的响声,转过头一看,一位妇女拖着一口皮箱正从村庄那边向他走来,她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白色的胶袋子,背上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牛仔包。叶宏判断她身上肯定有钱,而且她又是孤身一人,没人作伴,这些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迅速地朝四下张望,到处都很寂静,除了她,不见一个人影。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他看了一眼后便回过头来,继续以缓慢的步伐向前走动着。 那扑扑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的心突突地、激烈地跳动着。他迅速地在脑子里搜索着,努力找出一句足以把人吓唬住的话: “把钱给我!”——不行不行,太软了。 …… “把钱拿出来!”——还是不够。 …… “把钱给老子交出来!”——这句差不多。 …… …… “不想死的话,就把钱给老子拿出来!”——这句更好,对,就这么说! 这时他已经听到了高跟鞋点击着地面发出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响声,那位妇女已经离他不远了。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涌,心在跳,太阳穴也在跳,头也开始发晕。他竭力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收住了脚步。 他站在那里,面向着她,等她走到近前来。他先前以为来的是位少妇,没想到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见有个人愣在前面,女孩子的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又毫不犹豫地向叶宏走近。她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叶宏,叶宏发现那是一张十分清秀、充满灵气的脸,双目明亮有神,嘴角边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那双眼睛看得他心慌意乱,刚才想好的那句“台词”一下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本来是他想打劫别人,可他的感觉却好像是别人要打劫他一样。几乎是出于本能,他想临阵脱逃。他正想转身快步走开,没想到那个女孩子却叫住了他。 “小帅哥,”她停下脚步,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你是不是去城里啊?”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十分轻松自然,面露微笑。 叶宏被她这个意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有点惊惶。 “嗯……是的。”他木讷讷地回答说。 “那帮我带一下这个箱子吧,”女孩子向他走近两步,把皮箱的拉杆递到他面前,叹了口气,说,“太沉了,累死我了。” 叶宏脑子里嗡地一声,心扑腾扑腾地跳。他战战兢兢的,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了一会儿,只好伸手接住。 “谢谢啦。”女孩子显得很高兴,笑嘻嘻地说。 叶宏心里直打鼓,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何用心,他感觉她的这个请求有点不合常理,他担心她刚才已经看出他的动机,为了不让他溜掉,所以才用这个办法把他套住。握着皮箱的拉杆,仿佛一条绳子拴在他的手上。女孩子见他仍旧迟迟疑疑的,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便催促说: “快走吧,我要去赶车呢。” 听她那话的意思,就像给她拖箱子是叶宏的义务似的,不过她的口气非常亲切,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叶宏不到二十岁,那个女孩子看上去要比他大两三岁,她跟他说话时的无拘无束让叶宏觉得她似乎把他当成了小孩子。 叶宏想把皮箱递还给她,可是已经承认自己要去城里,一时找不到不帮忙的借口,只好拖着皮箱,和她并肩走着。箱子里不知道装些什么,的确有点沉重。他有那种被人抓去做苦役的感觉,双脚在不自觉地走,脑子里却在想着怎样摆脱。 “你是干什么的,看你这样子应该还在读书吧?”女孩子歪着头望着他,情神显得有些好奇。 “我……,嗯。”叶宏回答说。 “高中,还是大学?还是什么学校?”女孩子又问。 他的心跳不由得又开始加速了,这不是在摸他的底吗? “这个……不好说。”他支吾着说。 “为什么不好说啊?”女孩子随便问了一句,好像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她从那个白色的胶袋里摸出两个红苹果,递给他,说:“给你。” 叶宏看了看那两个苹果,又看了看那只纤巧白皙的手,再看了看那张含笑的脸,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暖意,全身的紧张也消退了大半。他伸出手抖抖索索地把苹果拿住,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此时他才完全看清了女孩的模样,不太标准的鹅蛋脸,浓密的长发,眉毛不浓不淡,匀细而长,双眸乌黑明亮。她的个子比叶宏稍矮些,但是穿着高跟鞋,显得比他还高。她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棉卫衣,下身是一条浅黑的牛仔裤,使她的身段显得格外匀称苗条。 叶宏这几天每餐几乎都只吃了个半饱,肚子一直处于饥饿状态,拿过女孩给的那两个苹果,他便毫不客气地啃了起来。他感到了一种被关怀的温暖,走在女孩身边,使他产生了朦胧的依恋。他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没有姐姐,他认为那种依恋应该就是一个弟弟对姐姐的感情。女孩子欢快地跟他说着话,他也很有兴致,几乎完全忘记了刚才还缠绕在他心头的那些烦恼。他再也不想逃跑的事了,热心地给女孩拖着皮箱。 “你要去哪里?”他问女孩。 “回家,”女孩回答说,“我在那边一个厂里上班,放假了。” “那边有厂吗?”他有点不相信,刚才他看到的分明是个村庄。 “有啊,”女孩回答说,“不过只有一个,是机械厂,很大的。” “要不要招人啊?”他有些急迫地问。话刚出口,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还招人?!厂里生意不好,明年恐怕要减人呢!”女孩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惊奇地问: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你是不是不想读书了?” 叶宏正为他刚才的失言着急,没想到她给了他一个台阶,于是赶忙顺势回答说:“这年头读书没啥用了。” “读书还是有用的,”女孩说,“只是毕业以后要找份满意的工作很难。” 叶宏并没有告诉她,他上的什么学校,但听她的口气,她已经猜出来了。不仅如此,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也许就看出他不是本地人,因为一开始她就跟他说的普遍话。 “你们这个地方有没有工业区?”他又问女孩。 “没有,”女孩回答说,“工厂是有一些,但是不多,你想在这里找工作太难了,我们当地人都跑到外面打工去了。” 聊着聊着,女孩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唱起歌来。 “等会儿,我接个电话。”她对叶宏说。 她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本地话,叶宏一句也听不懂。 “她说的会不会是跟我有关的事?她到底有没有看出我刚才想干什么呢?”他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朝四周张望。走了好一段路,不见有人向他逼来,心里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走了不一阵,他们便进了城,女孩只顾跟叶宏说话,也不问问他该往哪里走,就带着他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而叶宏要回学校,就不应该朝那个方向去。叶宏知道她要去车站,但是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心里很为难,他怕跟着她走得太远,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再说,跟她一起聊天也让他感到愉快。 走到一个十字街口,他们要穿到对面去,但是遇上了红灯,只好站在那里等待。这时从他们左边的街道呼啸着驶来一辆警车,车顶上的警灯不停地闪烁,警报器也呜呜地响个不停。叶宏被吓得心惊胆战,他认为那辆警车是冲着他来的,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并作好了飞奔逃跑的准备。然而,警车开到他们前面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呼啸着向前驶去,他这才大大地舒了口气,可是过了好一阵,他的心仍旧还在扑嗵扑嗵地跳。 女孩要去的车站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他们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才到。她显然很清楚她要坐的那趟车什么时候出发,从厂里动身上路之前,她一定把时间计算好了的,他们到达车站时离发车只有十来分钟。那是个车流量不大的小车站,售票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二三十个人,她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买好了车票。叶宏像送别亲人一样,殷勤地帮她把皮箱搬到车上去放好。直到这时,女孩似乎才突然想到,叶宏并不是她什么人,他只是她在半路上碰到并请他帮忙搬东西的一个陌生人。 “嘿,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她问叶宏,满脸开心的笑容,神情显得既惊讶,又带着一丝调皮。 “我回学校。”叶宏回答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孩一迭连声地说,仍旧笑嘻嘻的,“刚才只顾跟你扯东拉西的,把这事给忘了,让你帮我把箱子送到这里来。” “没关系,”叶宏也笑着回答说,“我从这里回学校很方便的。” “那就好,那就好。”女孩轻快地说。 叶宏拿不准她是真忘了,还是存心让他跟着她走这么一趟,不过他毫不在意,他知道有些女孩子生性喜欢捉弄人,尤其喜欢捉弄男孩子,在他看来,这样的女孩子不仅心眼不坏,而且还显得有些可爱。 女孩又从她的胶袋里拿出三个苹果来递给叶宏,叶宏也毫不推辞,欣然地接受了。车子开始发动了,他走下车门,站在车子旁边,望着女孩座位所在的那个窗口。车子缓缓地开走了,女孩把车窗的玻璃拉开一半,微笑着向他摆了摆手。 车子开出车站,很快就从叶宏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从车站出来,手里拿着女孩给他的那三个苹果,心里有些喜悦,但也感觉怅然。他舍不得当时就把苹果吃掉,他把它们塞进衣兜和裤兜里,打算留到第二天当早餐。 时候已经不早了,他要赶回学校。想到自己差点抢劫了那个女孩,想到她一脸开心灿烂的笑容,再摸摸衣兜里揣着的苹果,他心里一阵震颤。 第38章 最后一面 叶宏回到学校,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宿舍里,同学们都还没有睡觉,像往常一样在谈天玩耍。叶宏到洗手间去接了半盆热水,洗了脸和脚,正打算上床睡觉,任家豪突然跟他搭起话来。 “你去哪里了?”他问,“昨天和今天,你老乡找过你几次。” 好久以来,大家对他都是不理不睬,视而不见,今晚任家豪一反常态地跟他说话,令叶宏感到意外,也抑制不住地有些激动。听说有人找他,他就更加感到意外,更加激动了。 “哪个老乡?”他知道任家豪说的老乡是罗恋恋,但是不大相信她会找他,所以明知故问。 “罗恋恋啊,”任家豪说,“除了她,还有谁。” “她什么时候找我啊?”叶宏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任家豪说,“你自己去问她吧。” “你干吗不读了?”白项接过话头问叶宏。 “不想读了。”叶宏淡淡地回答说。 “不读书又去干吗呢?”白项又问。 “打工呗,还能干吗。”叶宏仍旧不冷不热的。 “这两天你是不是去找事情干了?找到没有?”赵秋帆也开始跟叶宏搭讪起来。 “还没有,”叶宏回答说,“这个地方工厂太少了,找工作很难。” “去深圳吧,”赵秋帆说,“济经开发区,不管怎么说也比这里好找事。” “再找两天看,”叶宏说,“实在不行的话,恐怕只有到那边去了。” “过了年再去比较合适,”白项说,“现在已经年底了,工厂很快就放假了。” 叶宏正跟任家豪他们说着话,住在隔壁宿舍的孙明耀突然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叶宏,罗恋恋找你。” 叶宏赶忙从床上翻身下来,穿上鞋子走出门去。罗恋恋一定是在宿舍楼下,因为这时孙明耀正把头伸出走廊去对着下面大声地喊:“等一下,他马上就下来。” 叶宏顾不上跟孙明耀打招呼,匆匆忙忙便走下楼去,他心里非常纳闷,罗恋恋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刚出宿舍楼的大门,叶宏一眼就看到罗恋恋站在门外的跑道边。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圆领毛衣,手里拿着手机在玩。 “小美女,找我什么事?”叶宏走向她,直截了当地问。 罗恋恋抬起头看了叶宏一眼,说:“跟我来。”然后便转身朝食堂的方向走。叶宏越发好奇了,他紧紧地跟在她后面。走了没多远,罗恋恋收住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叶宏,仰起脸望着他。 “你为什么要退学?”她神情严肃地问。 “不想读了,没意思。”叶宏回答说。 “你有没有想过,”罗恋恋用近乎责备的口气说,“你这样做,以后你会后悔的!” “没什么好后悔的,”叶宏说,“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罗恋恋默默地注视着叶宏的脸,叶宏也望着她,他感到莫明其妙,罗恋恋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对望了一会儿,罗恋恋又转身慢慢地向前走,叶宏也和她肩并肩地走着。 “告诉我,”罗恋恋突然又回过头来,问,“你到底为什么不读了?” “读不下去。”叶宏回答说,他有种被审判的感觉。 “因为周丹,对不对?”罗恋恋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脸,轻声地问。 不提周丹还好,一提起周丹,叶宏心里就特别难受。 “不要谈这些好吗?”他有些吃力地说,“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我的大哥!”罗恋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男人啊,为了一个女孩子,这样做值得吗?” “我的苦楚你不懂。”叶宏回答说。他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她,他退学不是因为周丹,而是家里穷,读不起。 “好啦,我不跟你吵。”罗恋恋气呼呼地说,“走,跟我到上面去。” 从足球场到食堂要走一段斜坡路,罗恋恋说的上面就是食堂那里。 “去上面干吗?”叶宏不解地问。 “哎,我真服了你,这么笨!”罗恋恋叹息了一声,说。 “什么意思?”叶宏问。 “不是我要见你,是周丹要见你!懂不?”罗恋恋没好气地说。 好像有一颗炮弹在叶宏的脑海里炸响,震得他头晕目眩,两只耳朵嗡嗡地响。 周丹要见他!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罗恋恋在跟他开玩笑!他呆愣愣地望着罗恋恋,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怎么啦,不相信?”罗恋恋似乎被叶宏的那副样子吓住了,神色里掠过一丝惊惶,眨巴着眼睛。 “不要拿我寻开心好不好?”叶宏端详着罗恋恋那张圆嘟嘟的脸,冷冷地说。 “你去不去?不去我就打电话叫她回宿舍!”罗恋恋显得很生气,她说着便点亮了手机屏幕,要开始打电话。 叶宏一下慌张起来,看样子罗恋恋并不像在骗他。 “先别打,”他赶忙恳求说,“我们上去看看。” 罗恋恋把手机捏在手里,迈着脚步气哼哼往食堂走。叶宏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一想到马上要跟周丹见面,他又激动又紧张。 食堂门前是条水泥路,这条路绕过图书楼,再绕过教学大楼和办公大楼,一直通向学校大门。叶宏以前经常在这条路上溜达。食堂在校园里的位置比较偏僻,除了用餐时间,其他时候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钟,这里更是冷清。刚走完那道斜坡路,叶宏便看到在食堂右侧的公路边有一小团淡蓝色的亮光,有人蹲在那里玩手机。由于最近的一盏路灯离食堂也较远,那一片地方比较黑暗,所以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和面容,但是他一下就猜到那个人正是周丹。他心里越来越紧张,不知道周丹要跟他谈什么。 周丹显然听到了罗恋恋和叶宏的脚步声,他们还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她便站起身来,把手机放进衣兜里,站在那里等着。罗恋恋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便停了下来。她转过身低声对叶宏说:“你自己去,我不想给你们当灯泡。” 叶宏顿了一下,想说句什么话,但是罗恋恋已经别过脸去,她一边低着头玩手机,一边晃晃悠悠地往食堂门前走。叶宏深深地呼吸了一次,然后浑身颤栗着向周丹走去。此时距离较近,周丹又站到了马路上,所以完全可以看清了。她身上穿着叶宏最喜欢的那件米黄色风衣,里面是一件黑白条纹的毛衣,仍旧披着头发。看到叶宏走近,她微微地低下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周丹,你在……这里。”叶宏走到她面前,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他不知道说什么,他感到舌头发硬,双腿在不停地颤抖。 “嗯,”周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你还没有睡觉?” “没有……还没有,”叶宏回答说,“我刚回来没多久。” “你去哪里了?”周丹望着他的脸,关切地问。 “我到市区去找事做。”叶宏说。 周丹翕动了一下嘴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叶宏还是第一次和她单独在一起说话,也是第一次和她站得这么近。不知是她晚上洗过头,还是喷了香水,叶宏又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清香。和叶宏面对面地站着,周丹似乎觉得有些难为情,她朝左右两边望了望,对叶宏说: “站在这里不好,我们一边走一边谈吧。” 说着,她便挪动脚步往图书楼的方向慢慢地走,叶宏和她并排走着。周丹跟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朋友一样亲切温和,这给叶宏增添了不少勇气,他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了。 “你为什么不读书了?”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周丹转过脸问叶宏。 “读不下去。”叶宏把他给罗恋恋的那句回答又对周丹重复了一遍。然而,这两个回答却是截然不同的,他那样回答罗恋恋,尽管没有说穿,但是他的意思是没钱了,而对周丹,他的这个回答却是另外一种意思。从刚才罗恋恋跟他说的那些话语中,叶宏已经明白,不管是罗恋恋还是周丹,她们都认为他退学是因为得不到周丹的爱所致。说来奇怪,他从来没有想过他退学跟周丹有什么关系,然而经罗恋恋刚才那么一说,他真的觉得是因为周丹的缘故他才执意退学的。他想,如果周丹喜欢他,就算没钱他也会让家里想办法,不会这样轻易地放弃的。向别人承认这一点,他感到有失男人的尊严,但是对周丹,他却偏偏要让她知道,是她让他在这里呆不下去的!是她把他的前途给毁了! 周丹大概想问叶宏,为什么读不下去,可是刚要开口,似乎意识到问这个问题不妥,于是抿了一下嘴,把到了口边的话压了回去,随即换成另外一句: “你这样做,想过后果吗?” “想过,”叶宏用低沉的声音说,“但是我实在不想再读下去了。” 他此时的伤心和难过是真实的,并非假装,见到周丹,使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那份蛰伏着的爱又被惊醒,许久以来沉积在心头的酸楚也止不住地泛起。 周丹想说什么,但是又一次打住了。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虽然这所学校不怎么样,但是毕竟我们奋斗了这么多年,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叶宏说,“我也不想半途而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老爸老妈,他们为我付出得太多了。” “不读书了,你打算去做什么?”周丹问。 “打工。”叶宏回答说。 “打一辈子吗?”周丹问。 “这个我不知道,也许吧。”叶宏有些无奈地说。 这时他们已经快走到第一盏路灯下,周丹停下了脚步。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朝正在食堂门前晃悠的罗恋恋望了一眼,对叶宏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掉转方向,又慢慢地往回走。好一阵,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彼此都沉默着。 走到食堂的墙角边,周丹突然用低微的声音说:“叶宏,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叶宏像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似的,猛地收住了脚步。 “为……什么?”他结巴着问,他知道周丹接下来要说什么,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周丹转过身子,和他面对面地站着。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叶宏也怔怔地看着她,神思有些恍惚。 “我知道你对我好,”周丹用温婉而平和的声音说,“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好就可以的,你懂吗?” 叶宏感到一阵晕眩,周丹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悲伤、绝望、无奈,在瞬间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一直小心地防守着的那道闸门,而这道闸门差不多就要被冲破了。 “不说了……周丹,”他语无伦次地、急切地说,声音颤抖而沙哑,“我……知道,我懂,……我也没有……怪你。” 周丹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这时罗恋恋已经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她站在路口,似乎是在暗示周丹,该回宿舍了。周丹朝她望了望,对叶宏说: “我要回去了,不然等会儿就关门了。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打工恐怕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 “嗯……我知道……谢谢。”叶宏吃力而含糊地说。 周丹跟罗恋恋一起从那条斜路走了下去,叶宏像泥塑的一般立在那里,周丹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响:“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好就可以的,你懂吗?……我知道你对我好……” “不是好就可以的!不是好就可以的!……你懂吗?你懂吗?”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声音虚无缥缈,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阵,他忽然想起他也应该回宿舍了,于是便慢慢拖拖地走回去。 他一走进宿舍,白项便问: “你老乡找你干吗?” “没干吗,”叶宏淡淡地回答说,“她问我为什么要退学。” “我还以为找你拍拖呢!”白项说。 叶宏没有回答,他实在没有心思跟他闲扯。他把鞋子脱掉,爬到床上睡觉了。 然而,他怎么也睡不着,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似乎太多、也太突然了,一件件,一幕幕全在他的脑海里浮动着。他想起他怎样图谋抢劫,抢劫不成,又怎样帮那个女孩子搬皮箱,把她送到车站,他也想起一路上跟她聊天说笑时的情景,还有她给他的那几个苹果。他还想起罗恋恋,想起她对他说的那些诚恳而又让他汗颜的话。他想得最多的当然是周丹,他反反复复地回想着他们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想了又想。 “任家豪说罗恋恋这两天都在找我,找过几次,也就是说周丹这两天一直想见我,”他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声对不起吗?” “不对,”他立即推翻了这个想法,“她的目的显而易见,是想让我留下来,不要退学。” “我留下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他接着又想,“我和她……” 想到这里,他耳畔又响起了周丹的声音:“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好就可以的。” “不是好就可以的……”想起这句话,他心里又酸溜溜的。 “哦,她以为我是感情用事,怕我铸成大错,以后埋怨她。”关于周丹为什么找他谈话,他得出这么个结论。这个结论让他很失望,也备感无奈,想着想着,嘴角抽动着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 跟周丹的这次会面,也勾起了叶宏的许多记忆,他把从一开始他如何暗恋周丹,怎样想方设法地接近她,后来又怎样向她表白,遭到她的拒绝,所有的这一切都重温了一遍。 这些回忆加重了他心底的悲凉,他对学校突然又有了留恋之情。 “要是没有落到眼下这般田地,要是家里还有钱,我就应该留下来,仅仅为了周丹的一番苦心,我就应该留下来。”他这样想。 一直到半夜他都没有入眠,最后,他的思绪又转到了最让他揪心的事情上来,工作没有找到,身上的钱顶多还能让他支撑两天,两天过后,怎么办?赵秋帆建议他去深圳,他自己也很想去,可是,车费从哪里弄呢?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卖掉,既省得带着麻烦,又能换些钱。然而,他所有的东西也就是些旧衣服和床单被子之类,还有一口皮箱和一些书本,能卖几个钱呢? 他开始在脑子里清理他的家当,并一件一件地进行估价。他发现他最不忍舍弃的是那两个日记本,他感到它们是他现在最宝贵的东西。从上高中那阵起,他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到这里以后,他把这个习惯保持了一段时间,后来被那些烦心的事情搅得焦头烂额的,日记改成了周记,再后来周记也懒得写了。这两本日记,一本是他上高三的时候写的,里面记录了他在那一年里经历的事情,另外一本就是到这里来上学后写的,厚厚的簿子里其实只有几十篇东西,大半部分是空白。 在他看来最宝贵的东西,自然也是他认为最值钱的东西,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离奇的想法,把这两本日记卖掉!尽管舍不得,但是眼下不是吝惜它的时候。卖给谁呢?他知道一般人是不会稀罕谁的日记的。他想到了一个人:李威,那个特教班的男孩子。李威是03级的学生,比叶宏他们早三届,由于上的特教班,要读五年,所以还没有毕业。他是这所学校小有名气的才子,在学校的校刊上经常有他写的东西,也偶尔在一些杂志上发表文章。大家都知道他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房子,据说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李威为人比较随和,很多人都跟他熟识,叶宏也不例外。他老家在湖北恩施,方言和口音跟四川贵州差不多,有一次,叶宏看到罗恋恋在排球场上用地方话跟他聊天,叶宏还以为他也是贵州人呢。叶宏之所以想到要把日记卖给李威,一是因为他是个搞文学的,可能对他的日记有兴趣,二是因为他听说李威是位古道热肠的人,爱帮人排忧解难,他相信他会帮助他。另外,他和全校同学都知道李威很喜欢台湾女歌手卓依婷,而碰巧卓依婷也是他唯一喜欢的明星,这应该算是他们之间的一点共同语言吧。 他打定主意,第二天就拿着他的日记去见李威。 第39章 卖日记 第二天早上,叶宏没有再去市里找工作,他就呆在宿舍里,专等中午放学后去找李威。他一从床上爬起来,对他即将要做的这件事情就不再像晚上躺在床上那样有信心了,他担心李威不要他的日记,还怕他讥笑他。卖日记,他感到这是一件相当羞耻的事情,不仅丢人,而且很荒唐,他还从来没听说有谁卖过日记。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的破日记很值钱?”他开始给自己泼冷水,并在心里嘲笑自己。 昨天晚上他想两本日记至少能值两百块钱,但是现在他认为它们根本一文不值。他觉得很宝贵,可是对李威来说它们有什么意义呢?他拿这两本日记有什么用?他恐怕不会明白他把这日记看得有多重,若非迫不得已他是不会卖的,他可能会认为他仅仅是在向他请求施舍和帮助而已。 叶宏随即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把日记卖给李威,干脆抵押给他,直接向他借两百块钱,这样更爽快,也稍有面子,如果李威认为他的日记值不了这个钱,或者不愿意帮他,那就算了。 他把日记本装进一个黑色的胶袋里,本想在放学前十分钟就把它带出去,可是上课期间宿舍楼的大门是锁上的,要等放学铃响后才打开,所以他不得不等到那个时候。 李威租的那间房子就在溜冰场对面,很多同学都知道,叶宏有一次亲眼看到他从那间屋子里出来,所以也知道。他去的时候李威还没有回去,他知道他要去食堂或者饭店里吃饭,不会那么快就回去的,所以就在楼前等他。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光景,李威回去了,但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三个男同学跟他在一起。叶宏暂时避开了,没有上去跟他打招呼。本来当着李威一个人的面谈这件事情,他就已经感到够难为情的了,有其他人在场,他根本没有勇气说出他的困窘和苦楚,也觉得不恰当。那是一栋五层高的新楼房,李威租的那间房子在二楼,等他和他的几位同学上楼以后,叶宏走到附近的一家商店外面,坐在一条长木凳上等待着。 他原以为李威的那三位同学要在他那里呆很久,没想到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他们就离开了。那几个人走了以后,叶宏便从楼梯走了上去。 李威的房门大开着,他正坐在床沿上看电视。叶宏走到门口,还没有开口说话,李威便站起身来向他迎了上去。 “你找我吗?”他疑惑地看着叶宏,十分客气地问。 “嗯,是的。”叶宏郑重地点一下头,说,脸一下子变得飞红。 “哦,什么事?”李威问,他的神情显得更加疑惑了。像许多学弟学妹们一样,叶宏跟他只是面熟,碰到的时候彼此打个招呼而已,从来没有私交过。他也许知道他是哪个级哪个班的,但是肯定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叶宏突然到他的住房来找他,李威理所当然会感到意外和惊讶了。 “李哥,”叶宏涨红着脸,恳切地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进来说。”李威说着把身子往旁边让开了一些,叶宏迟疑了一下,然后便走进屋去。 叶宏在一把蓝色的胶椅上坐下,李威也坐回床沿上,并随手用遥控器将电视机弄成了静音。 “帮什么忙?”他问叶宏,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那个黑胶袋上。 叶宏感到脸上发烫,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把那两个日记本从胶袋里取出来,递给李威,怯怯地说: “这个东西……我想卖掉……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他一急切,想法就乱了套,说的完全不是他想要说的那些话,他为此感到很沮丧。 李威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那两个日记本,伸手接了过去。他把一本放在床上,拿起另一本翻了起来。翻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叶宏: “这是你写的?” “嗯。”叶宏回答说,点了一下头,用期许的目光看着李威。 “你为什么要卖它呢?”李威盯着叶宏的脸,十分不解地问。 “钱花光了,”叶宏态度坦诚地说,“家里比较困难,目前没有钱寄给我。” “哦,是这样。”李威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已经退学,”叶宏接着说,“但是学校不退学费,我本来想到市里去找份工作,可是找了两天都没找到。我打算去广东,又没有路费。身边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两本日记是我花了很多时间写的……不知道有没有人要,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已经退学了?”李威问。 “嗯。”叶宏回答说。 “你是今年才到这学校来的吧?”李威又问。 “嗯,是的。”叶宏说。 “你家哪里的?”李威问。 “贵州。”叶宏回答说。 李威把床上的那个日记本拿起来,和他手上的那本叠在一起拿在手里,沉思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 “已经快过年了,你去广东恐怕也不行啊,一般工厂在春节期间都要放假,这段时间很少招工,现在去找工作不好找。” “我想去看看,”叶宏说,“万一不行再想办法。” “你到市区去看过了?”李威问。 “嗯,”叶宏说,“找了两天。” “是没有招聘的,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李威问。 “招聘的有倒是有,不过很少,而且要求这样那样的技术,跟文化几乎不沾边。”叶宏说。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呢?”李威问。 “什么样的都行,”叶宏回答说,“我先做一段时间,感觉不行再另外找。” “那你有没有去职业介绍中心看过?”李威问。 “职业介绍中心?”叶宏似懂非懂地看着李威,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是啊,”李威说,他显然看出了叶宏并不知道有这种地方,“它是专门帮人介绍工作的,很多地方都有,有的叫职业介绍所。” “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叶宏迫不及待地问,他有点激动了。 “就在火车站旁边。”李威说。 “我这两天都是到处瞎钻,没有去过火车站,”叶宏说,“不过,他们能帮我找到工作吗?” “这个说不准,”李威说,“要去看了才知道。” 叶宏想了想,又问: “职业介绍中心要不要收费?” “当然要。”李威微微地笑了笑,说。 “要多少钱?”叶宏问。 “一般就二三十块吧。”李威回答说。 “可是……我现在没那么多钱。”叶宏涩着嗓子说,高涨起来的那点情绪又低落了。 李威望了望叶宏,然后又把目光投在手里的那两个日记本上,又随便翻了翻。 “这两本日记你要多少钱才卖?”他问叶宏。 从李威的话里叶宏听到了一点朦胧的希望,他的情绪一下又激动了起来。 “我本来是不想卖的,”他说,“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李哥,…… 你看它值得起多少钱?” “这些东西是无法用钱来衡量它的价值的。”李威说,“你说它值不了几个钱也行,你说它是无价之宝也对。” “嗯,我知道,”叶宏急巴巴地说,他拿不准李威是说他这日记值钱还是不值钱,“它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别人……未必这样想。” “你看这样行不行,”李威爽快地说,“我给你一百块钱,你把日记给我。” 叶宏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说: “嗯,好吧。” 他心里感觉一百块钱太少了,但是李威愿意买他的日记,他已经很感动了。 李威从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的整钞来递给叶宏,叶宏微颤着手接了过来,他本想马上就放进衣兜里去,但是怕李威心里笑话他,所以就捏在手里。那钱在他手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捏着的似乎并不是一张钞票,而是一份颤动着的希望和喜悦。然而,他也感到很羞人,虽然是公平交易,以货换钱,但是他却感觉那钱像是李威施舍给他的。 “我要说明一点,”叶宏把钱拿到手里后,李威说,“我给你一百块钱,并不是说你这两本日记就值这么点钱,它凝积了你许多的时间和心力,不可以用钱来衡量它的价值,只是我手头也不宽裕,所以才给你这么多。” “谢谢你帮助我,李哥。”叶宏动情地说。 “我本来不该要你的日记的,这笔买卖对你很不公平。”李威说,“我给你保管好,如果有一天你想来拿回去,我会还给你的。” “好的……谢谢!”叶宏说。 趁李威把日记本放进书桌抽屉里去的时候,叶宏也把那张钞票揣进了衣兜。他朝李威的这间屋子随意扫了几眼,发现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三张卓依婷的图相,旁边用毛笔竖着写了一句话:睁着眼睛唱歌的人。床头前安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电脑和一些书籍,其中有两本是关于电脑和网络的。出于礼貌的考虑,叶宏想从卓依婷和电脑方面找点话题来跟李威聊聊,但是李威却开口说: “你去职业介绍中心看看吧,就在火车站旁边,你要求不高,应该可以找到工作。” “好的,我马上就去。”叶宏欣然地回答说,站起身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半侧着身子对李威说:“谢谢你帮忙,要不是你提醒,我还不知道有个职业介绍中心。” 走到楼下,他感到浑身轻松得像要飞起来,衣兜里有了一百块钱,又听说有个专门给人介绍工作的职业介绍中心,他不禁又精神抖擞了。 第40章 柳暗花明 虽然有了一百块钱,但是叶宏还是舍不得花两块钱去坐车,毕竟一切还是未知数,再说去火车站也并不远(对他来说)。他早上吃了几个苹果,到现在还没吃正餐,所以先到一家小店里去吃了个蛋炒饭,然后才上路。 这条通往市区的公路,他前两天来回走了三四趟,然而,他这次在途中看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他前两天早该发现的,但却没有发现。在离几户农家两三百米远的一片树林旁边,有很大的一块土地,地里种满了蔬菜。这些蔬菜有好多个种类,被分成了一块一块的,其中白菜和萝卜占了大半。这块地离公路只有几丈的距离,可能是因为那是块平地,而且地势比公路高,所以叶宏从这里经过几次都没有看到。 看到这块菜地,叶宏兴奋得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喜不自胜,简直想大声地歌唱起来。白菜的薹茎和萝卜都可以生着吃,有了这块菜地,从今天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会挨饿了!他见这会儿附近没人,便溜到地里去拔了一个白萝卜。他用菜叶将萝卜上的泥土抹得干干净净,就跟水洗的一样,然后又溜回公路上。他用拇指的指甲把萝卜的外皮一小块一小块地抠掉,一边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他并不害怕被人看到,在他看来,拔个萝卜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更不能算是偷盗,小时候他和同伴们就经常拔人家地里的萝卜吃,只是在拔的时候不要让人看到,因为那多少还是有点难堪的。他打定主意,要是还找不到工作,吃饭的问题就到这里来解决。在他老家,每家每户都会种许多萝卜,人是吃不了多少的,大部分都是拿来喂猪,所以他想,就算被人发现,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麻烦,再说,那么一大片的萝卜,它的主人怎么吃得完,现在已经是寒冬时节,要是下几场雪,还不就烂在土里了。 火车站并不难找,叶宏知道它的大概方位,下午两点他就走到了。 李威说的那个职业介绍中心在火车站右面的那排街,是一座建成三面合围的楼房,只有两层楼,敞口的一面朝向大街。楼房正中的顶头,“职业介绍中心”几个猩红的大字赫然入目,下面是一块很大的电子显示屏,屏幕上缓缓地滚动着一行行火艳艳的文字,是一些招聘广告。来这里找工作的人还不少,不断有人从院子里进出。看到有那么多的招聘广告,叶宏心中顿时充满了喜悦。他走到楼前,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些不断变换着的招聘信息。虽然他认为什么工作都可以做,但是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当然要挑更好更合适的工作。然而,显示屏上火红的字太小,太刺眼,而且滚动也稍快了些,他往往还没来得及看完一整条的招聘信息,那些文字就消失了。 这时有个年轻小伙子站到了叶宏身边,他盯着显示屏看了一会儿,对叶宏说: “这里看不清楚,进去问更方便,不过很多信息都是假的,欺骗人的。” “这里也骗人?”叶宏惊讶地问,他难以置信。 “你以为这是国家机构啊,”小伙子说,“这是私人开办的。” 听到这个消息,叶宏的心有些冰凉了。他正想问那位小伙子,怎样做才不会被骗,可是他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了。既然这些信息很多都是假的,那看了也没用。他看到中间和两边的几个房间门口站了些人,他也走过去到处瞧了瞧。他在一楼转了一会儿,然后又上了二楼。他终于看明白了,原来这个职业介绍中心真的是私人开办的,而且是很多人一起开办的,那些像办公室一样分成一个一个的小房间,每一间都是一个单独的职业介绍点,而且好像互不相干。有的把招聘启事贴在门外的墙上,而有的则在外面立一块木板,把一张张的启事贴在木板上。叶宏几乎把每个职业介绍点贴的招聘启事都看了一遍,各种各样的招聘看得他眼花缭乱。这些招聘启事都对应聘者提出了这样那样的条件和要求,有限定男女性别的,有要求在某方面有经验的,有要求具备某种技能的。叶宏发现没有经验和技能成了他找工作的最大障碍。 他正在看一张招洗车工的启事,突然,从走廓尽头的那间房间里传出了几声粗暴的吼叫,门口围着一堆人。看样子里面在吵架,叶宏迅速朝那个房间走过去,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还没走到门口,那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门外拥挤着的那撮人一下散开,从房间里走出一个怒气冲天的大个子男人。那男人走到门外,又回过身对着里面用手指点着破口大骂,他脸红脖子粗的,显得非常生气。房间里也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跟他对骂着。叶宏知道是吵架,但是他们用的都是本地话,他听不懂在骂些啥。骂了一阵,那男人的怒气消了一些,转身气呼呼地正要走开,叶宏小声地问: “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小伙子,你来找事做,是吧?千万不要相信他们,这些人全都是骗子!”那男人大声地扔给叶宏这么一句话,然后便从楼梯咚咚咚地下缕去了。 已经有两个人说了同样的话,叶宏不敢不信了,不过他也感到困惑,既然是骗人的,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到这里来找工作呢?有几个人站在走廊上在激烈地谈论,他们的谈话显然跟刚才的那场争吵有关,但是他们好像都是本地人,说的话叶宏一句也听不懂。尽管听不懂,但他还是好奇地靠上前去看他们说话。他很想弄清楚这些职业介绍点是怎么骗人的,几次想插话都找不到空隙,等他们谈得差不多了,他才有了机会。 “阿姨,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一位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的妇女。 “这些人骗钱呢,”中年妇女回答说,“人家交了介绍费,他们介绍的公司早就不招人了,后来另外给他介绍了两份工作,两份又都是假的,根本就不招工,人家要退钱,他们又不肯。” “哪有这样的道理!”叶宏气愤愤地说,“不招工还贴招聘启事!” “他们贴的那些招聘启事很多早就过期了的。”那位中年妇女说。 “要交多少介绍费呢?”叶宏问。 “要看你找什么样的工作咯,”中年妇女说,“一般的三十块,好的工作介绍费就更多,如果还要培训的话,至少要好几百。” “你是外地的?”旁边一位男青年好奇地问叶宏。 “嗯。”叶宏老实地回答说。 “外地的跑到这里来找工作?”男青年好像不太相信叶宏的话。 “我在学校读书,想来找份兼职。”叶宏说。 “这个不好找。”男青年说。 “你不要轻易相信那些招聘启事,”一位年轻妇女提醒叶宏说,“你看那些启事上面,很多都没有地址,没有联系电话,有的连公司名称都没有。有些是真要招工,他们不把公司地址、电话和名称写在上面,是怕你自己找上门去,这样他们就捞不到钱了,但有些完全就是骗人的,人家公司根本就没说要招工;还有些是早就过期了的,本来只有一个职位,而且早就招好了的,他们还会介绍你去应聘。” “这些还不算什么,还有更歹毒的,”那个男青年说,“他们和一些公司串通好,这里介绍你去应聘,那里也承认要招工,假装给你面试,然后找个理由说你不合符合他们的要求,这样就把你搞定了。应聘不上是自己没本事,你能怪谁呢,对吧?你也没有道理来找人家退钱,对吧?” 听了男青年的这番话,叶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开口骂了起来。 “妈的,吃人不吐骨头,也太狠了吧!”他怒气冲冲地说,气得脸都涨红了,就好像他已经上了那个当似的。 “他们骗人的手段还不止这些,多着呢!”那个男青年说。 叶宏心里完全乱了,这工作还找不找呢?拿钱请人介绍怕被骗,自己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心情很低落,但是还抱着一线希望,还在犹豫着。他决定再四处观望一下,于是又走到楼下去。 他刚出楼梯口,迎面撞上了一个戴着棒球帽的老头,老头五十多岁光景,个子中等,清瘦,双目炯亮,神情里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抓绒衣,脖子上挂着一串足有无名指那般粗的金项链,是真金还是假金,叶宏判断不了,不过从老头的那身穿着打扮可以看出他是位有钱人。叶宏和他对望了一眼,然后匆匆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不料老头突然在背后问了一声: “小伙子,是不是找事干啊?” 叶宏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老头,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图。 老头向叶宏走过来,脸上笑微微的,看起来很精明,但也带着一丝详和。 “你是不是来这里找事干?”老头又问了一句。 “嗯,是的。”叶宏有点不情愿地回答说,他打量着老头,感觉莫明其妙。 “到我那里去干,”老头爽朗地说,“我那里要差人。” “你是干什么的?”叶宏问,他既惊异又兴奋。 “工程队,”老头回答说,“主要是给电厂安装发电机,有时候也帮人家安管道,或者做钢棚之类。” 老头讲的这些叶宏根本不懂,他想弄明白一点,但是不知道怎么问。 “你们有些什么要求?”他问。 “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吃苦就行。”老头说。 “很累吗?”叶宏问。 “有时候比较累一些,平常也不怎么累。”老头说。 “你们公司在哪?”叶宏问。 “离这里不是很远,”老头说,“坐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去你那里做,多少钱一个月?”叶宏问,他感到问得太直白了。 “六十块钱一天,一个月一千八,”老头回答说,“公司统一租了房子,住不要钱,伙食嘛,如果你要跟大家一块儿吃,一个月要三百块。” “三百块?”听说要这么多钱,叶宏又有点泄气了。 “嗯。”老头说,目光有些迷惑地望着叶宏。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小伙子,一个月三百块钱的伙食费绝对不算高,每顿都是三个菜,一荤两素。” “可是,我没那么多钱。”叶宏苦笑了一下,坦白地说。 “哦,”老头笑呵呵地说,“这个不要紧,我们都是先吃后扣,发工资的时候再扣伙食费。” 先吃后扣?叶宏听得心花怒放了,他这些天既为找不到工作发愁,又愁找到了工作没钱吃饭,因为他知道要工作一段时间后才能拿到工资的。 “不用交什么钱吧?”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又问老头。 “不用不用,”老头摆着手说,“什么钱都不用交,直接上班就可以了。” “好,我到你那你去做。”叶宏下定决心说。 “那好,”老头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再去找两个人。” 说着,老头爬上楼去了,叶宏就在楼下等他。大概是先前听了那么多让他心惊胆颤的话吧,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担心老头下套骗他。不过想到老头另外还要招人,他又稍稍放松了些,他想就算老头耍诈,多两个人也不怕他。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的东西全都还在学校,怎么办呢?他想叫老头在这里等他,他马上坐车回学校去把东西搬来。他急匆匆地跑上楼去,老头正在跟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位男青年交谈。 “我的行李没有带来,”叶宏微微地喘着气,对老头说,“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我去把它搬来?” “你的行李在什么地方?”老头问,“要多久啊?” “大概一个小时。”叶宏说。 “那不用啦,”老头说,“你先跟我一起去看看,明天再搬吧。” 这样当然再好不过了,他刚才是怕老头要他今天就去上班呢。 老头和那位男青年很快就谈好了,男青年也答应去他那里看一看。老头又在二楼转了一个来回,没有再物色到他认为合适的人。他对叶宏和那个男青年说,他还需要好几个人,干脆改天再来,先送他俩到他公司去。 老头领着叶宏和那个男青年走出职业介绍中心,径直走向停泊在街道边的一辆面包车。他拉开车门,让叶宏和男青年先上了车,然后自己才钻进了驾驶室。在车里坐稳以后,叶宏发现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他正摊着一张报纸在聚精会神地看,有人打开车门上了车他似乎都没有觉察到,老头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才如梦初醒地转动着头朝车里看了看。他立即把报纸折叠起来收拾好,坐正身子,开始启动车子。 车子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行驶了大约半个钟头,最后在一幢红褐色的楼房前停了下来。老头转过脸对叶宏和男青年宣布说:“到了,下车吧。” 叶宏以前只坐过火车和公共汽车,没有坐过面包车和其它的小车子,不知道这车门如何打开,又羞又急,摸索着捣鼓了好一会儿才推开了。车子的窗玻璃关得严丝合缝,里面很气闷,又被颠了那么久,他感到昏头昏脑的,下车后茫然四顾,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是飞霞区、北岸路。”老头解说道,同时向楼房走近几步,用手把墙上的一块蓝色铁牌指给叶宏和那位男青年看,“你看,飞——霞——区,北——岸——路,四——百——一十三——号。”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就像老师教学生认字一样。 “你们公司就在这里吗?”叶宏问。 “这里是我们住的地方,”老头回答说,“上班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那位男青年问。 “等会儿我带你们去,”老头说,“你们先跟我到楼上去看一下,可以先把自己的床位确定下来。” 这栋楼房和左右两边的楼房之间都隔着很宽的一条通道,它前面是一条大街,后面是一条小街。楼房的侧面有一道铁门,老头从裤腰上解下一串钥匙来把门打开,引着叶宏和那位男青年从昏暗的楼梯爬上楼去。 “这栋楼房总共四层,”老头说,“一楼开了超市,我们公司租的二楼和三楼,四楼是房东自己住。” 这是一栋比较新洁的楼房,看样子建成只有一两年的时间。老头把叶宏和那个男青年领到二楼,打开房门让他们进去观看。那是一个三室一厅的套间,另外还有一间厨房和一个厕所。前厅三面靠墙的地方都摆着铁架床,一共有四个,里面的三间小房间里,每间也有两个。这些铁架床都是上下两个铺位,大多已经被人占用了,只有两个还空着。前厅和厨房相隔的那面墙上装有一台很大的电视机,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圆木桌,另外还有两张麻将桌,桌上凌乱地摆着麻将子。前厅外面有廊檐,是个晾晒衣服的好地方。 比起学校宿舍来,这个环境显得太过混乱和憋闷了,但是叶宏知道要将就才行,不能挑这挑那的。 老头告诉叶宏和那位男青年,他们公司的名称是“昊天机械工程”,总公司在广东,目前有三个工程队。他们公司最近在福建接了一个比较大的工程,人手不够,从这里抽调了一批人过去,而他们这个队现在在这里给一家电厂装发电机,电厂催促他们在过年之前完工,所以时间比较紧迫,也很缺人。 看过住处之后,老头又带着叶宏和那个男青年去他们上工的地方转了转。工作环境和工作本身都令叶宏不太满意,但是即便是这样一份工作也是得之不易的,他不敢放弃,他甚至害怕老头再去招人,招到人后不要他,所以他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说,他第二天早上就把东西搬过去,下午就可以上班,还特别强调他很能吃苦耐劳。 他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公司的驻扎地址,并找了一张纸把老头的手机号码抄了下来,以防万一。 工作有了着落,叶宏总算松了一口大气。 第41章 离开学校 那个电厂规模不小,在这片城区应该很有分量,厂门前有一个公交站,站名就是这家电厂的名称——八达电厂。叶宏把站牌上每一路公交车的行驶路线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发现坐哪路车都到不了他们学校,开往那个方向的都仅有301路。从路线图上看,301路车的终点站是双田客运中心,那个汽车站叶宏知道,第一天找工作的时候他到过那里。到了双田客运中心,他回学校不算太远,所以他决定就坐301路车去双田客运中心。 在双田客运中心下车后,叶宏没有乘车回学校,他还是选择走路回去。不过这回他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一个人宁静地享受他内心的那份喜悦——他终于找到了工作,十多年的读书生涯就此结束了,从现在起,他不再是一个学生,他要去体验一种全新的生活了!起初舍不得放弃学业,现在又感到彻底从那个牢笼里解脱了出来,获得自由的快感让他有些飘飘然。 经历了一番凄苦和愁楚,生活突然峰回路转,他感到眼前的路一下豁然开朗了。喜悦犹如山野上清冽的泉水在他心间静静地流淌,仿佛万里晴空中飘动着的朵朵云霞,一幅幅美好的图景在他的脑海里浮动着。他把持不住自己的思绪,任由它想入非非起来。他沿着公路一边向前走,一边构想着未来。 一天挣六十块钱,一个月才一千八,这份工作显然太不如意了,但是他知道这仅仅是个起点,对,仅仅是个起点!哪个赫赫有名的将军不是从一个小兵干起的呢?他妹妹曾经跟他说,她们厂里的一些大学生一个月才拿七八百块,他老家那些出门打工的,大多也只能挣那么多钱,这让他多少有点优越感。但是他知道,世界很大,他不能满足于此,周丹、高兵兵,还有他们班上的很多同学,家里都很有很有钱。他在昊天机械工程公司现在是一名普通工人,但是他相信他的诚实和勤恳一定会得到上司的赏识,只要他好好地表现,一段时间过后,他可能就是一个小领导,然后是一个大领导,再然后或许就是经理,经理过后……,经理过后是什么,他不清楚,不过他想,他一定会到那个位置的。在经理过后的那个位置上干一段时间,他就应该积累了不少本钱,有了本钱,当然要开一家自己的公司。刚开始规模可能比较小,不过不要紧,他会让它不断地发展壮大的。等到那时候,他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了。哦,对了,开个什么公司呢?开个……,哎,先别管那么多,反正是个很大、很赚钱的公司就是了。 公司开起来了,麻烦也来了,那么大的一个公司,找谁来帮着管理呢?他在脑子里迅速地搜索了一遍,在他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当中,他发现还没有一个人能胜此大任的。他很快就想到了他现在的那些同学,学习委员赵宁宁,团支书龙晓兰,这两位同学都很有头脑,很有能力,口才过人,人品也可靠,应该让她俩去做他的左臂右膀。还有他们的班长郭杰,组织能力不错,到时候把他也请过去。祝少滔那小子本来也很有一手,来学校不到半年就成了系里的大名人,他创建了一个“你说我说”的辩论沙龙,定期举行,他去参加过一次,搞得还像模像样的,可惜他有点油头滑脑的,把他安排进公司,难保不被他贪污,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李威写文章是块料,但是管理公司未必能行,凭他的文才,有可能成为一位名气响当当的大作家,到时候就请他做代言人吧。¬——代言人?对了,对了,还有卓依婷,最好能把她也请来给他的公司做代言。周丹和高兵兵,他俩家庭背景都不错,很有钱,他们不大可能去给谁打工。…… 嗯,不对,高兵兵不是也像汪小吉那样,喜好赌博吗?他经常跟一大帮人聚在宿舍里关起门来□□,听说上个月还输了不少钱呢。这可不是一般的缺点,像他那样折腾,不管他家当有多肥厚,要不了几年就会败光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不想打工也不行了。被形势所迫,又有赵宁宁、龙晓兰和郭杰这几位老同学在他公司供职,高兵兵很有可能找上门去。作为一个大公司的老板,心胸当然广阔,他会不计前嫌,欢迎他的。可是,给他安排个什么职位呢?嗯,……有了,他块头大,当保安正合适,如果他嫌小,就让他做保安头头儿,工资也适当给他高点。高兵兵把家给折腾得水穷水尽了,可怜周丹,她也要跟着受苦了。她会不会跟高兵兵一起到他公司去呢?假若她愿意去,那就太好了,让她做财务总监,或者给他当助理都可以。他跟她有没有可能……,不行不行,不能再提了,连这种暗示都不应该有,只能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乘人之危绝非大丈夫所为…… 公司的人事还没有完全落实好,他已经走到了学校。当时大概是五点过钟,学校已经放学,校园里和校园外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人。他本想再到李威的住所去一趟,把找到工作的事给他说一说,但是想到这份工作不怎么体面,只好作罢了。 他又去中午他光顾过的那家小饭店里吃了份快餐。从饭店里出来没走多远,便碰上了他的老乡罗恋恋。罗恋恋跟他们班上的三个女孩子在一起,没有看到周丹。她们每人拿着一串烧烤在吃,弄得嘴巴一圈都油光光的,看到叶宏,有两个女孩子笑着不好意思地把身子转了过去。罗恋恋和张玉妍倒是丝毫也不回避,她们站定身子,一边大快朵颐地吃着烧烤,一边跟叶宏拉话。她们问的无非又是为什么不读书了,打算去哪里,去干什么之类的话。叶宏又把他那番半真半假的话对她们讲了一遍,最后他告诉她们,他已经找到了工作,不过他没说是在工程队当小工,而是说在一个玩具厂做储备干部。——这个职称是他在职业介绍中心的一张招聘书上看到的,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并不清楚。她们问他多少钱一个月,他说两千块,其实那份招聘储备干部的招聘书上写的是一千五百块。 “说实在话,”罗恋恋叹息着说,“我也不想读了,你看这所破学校,读下去有什么出息,纯粹是浪费老子的青春!” “那好啊,”叶宏开玩笑说,“跟我一起混吧。” “行啊,”罗恋恋说,“你先去把路踩平,我后面来。” 说着,她眼珠子突然飞快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又侧过头迅速朝张玉妍和另外那两个女孩子望了一眼。她对她们说: “你们先走吧,我跟我老乡聊一会儿。” 张玉妍和那两个女孩子答应了一声,听话地慢慢向前走去。 “到那边去。”罗恋恋对叶宏说。 她把叶宏引到街边的一棵桂花树旁边,和他面对面地站着。 “我问你一个问题,不许说谎。”罗恋恋说,她紧盯着叶宏的眼睛,像是要锁住他的目光,不让它逃逸似的。 “什么问题?”叶宏如坠五里雾中,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到底喜不喜周丹?”罗恋恋问。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叶宏惊奇地问,他更加莫明其妙了。 “别问那么多,”罗恋恋用不容争辩的口气说,“先回答我的问题,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叶宏郑重地回答说。 “既然喜欢,”罗恋恋说,“那为什么她要你留下来,你还是要走呢?” “这个……”叶宏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罗恋恋突然提高了声音,有些忿然地说,“昨天晚上回到宿舍,人家都哭了!” 哭了?谁哭了?……罗恋恋说什么来着?她的声音恍恍惚惚地在耳边飘荡着,宛如山谷里的一道回音。叶宏感到地面的一端在不断地向上抬起,向着另一端倾斜下去,他仿佛站在了一道斜坡上,很快就要倒进一条深沟里去。罗恋恋的身影和面容也摇晃不定,模糊不清。他眯缝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地问: “你说什么?” “说什么!你把周丹气哭了!”罗恋恋像使棒槌似的说。 “什么……时候?”叶宏问,他心里充满了疑惑。 “昨天晚上!”罗恋恋仍旧没好气地说,“你跟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叶宏回答说,一脸无辜的样子,他的确想不起他说了什么惹周丹生气的话。 “昨天晚上一回到宿舍她就睡了,”罗恋恋说,语气缓和了一些,“我拿苹果去给她,她硬是不要,还把头蒙在被子里,我还以为她故意逗我玩,我把被子拉开,才发现她在哭。” 叶宏咬了咬嘴皮,微微地低下头,就像一个犯了错误被老师责骂的学生一样站着,一言不发。 “你真的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罗恋恋又问。 “没有!真的没有!”叶宏抬起头,肯定地说。 “如果你说了,又不敢承认,”罗恋恋扬了扬眉毛,说,“那不好意思,我要对你说四个字:我鄙视你。” 听罗恋恋说鄙视他,叶宏一下慌了神,他一向最怕别人鄙视他的。 “你误会了,误会了,”他着急地为自己辩解说,“我真的没说什么。” 罗恋恋审视着叶宏的脸,好像相信了他说的话,不再跟他争辩了。她说她还要去上晚自习,问叶宏要不要去教室玩一下,顺便跟同学们道个别。叶宏本来很想去教室,他也感到应该去跟同学们见最后一面,然而一想到又要被盘问和规劝,他就不敢去了。——平时同学们对他很漠然,现在他要离开了,他们可能会有所转变的,这一点从宿舍里那几位同学最近几天对他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他最想看到的人还是周丹,但是刚才听罗恋恋说了那个事情,他感到没有勇气去面对她。 罗恋恋走了以后,叶宏也回到了宿舍。还没有到上晚自习的时间,但是同学们有的已经去了教室,有的到阅览室看书去了,有的在外面玩耍,宿舍里只剩白项一个人。白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叶宏聊了几句,然后在胳膊下夹着两本书也出去了。 叶宏抱着双膝呆坐在床铺上,思潮澎湃。想起罗恋恋刚才对他讲的那番话,他心里不禁一阵阵绞痛,那道结了痂的伤疤又被撕裂开来。他仿佛看见了周丹那张白皙而红润的脸,脸上满是泪痕,心里顿时充满了怜爱,同时也感到深深的内疚。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能接受周丹跟高兵兵谈了恋爱这个事实。他胸口堵得很难受,想哭,又哭不出来。 …… “既然喜欢,那为什么她要你留下来,你还是要走呢?”罗恋恋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周丹以为是她拒绝了他的爱,所以他才要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她不忍心看着他毁掉自己的前途,想让他留下来,但是他却不能留。明天他就要走了,无论如何都应该给周丹一个解释。他突然想到要写封信给她。 他起先想,等离开了这里再写,写好后邮寄给她,后来又觉得要尽早写,这个解释不能迟到。他当即打定主意,马上把信写好,等晚自习下了以后把它交给罗恋恋,让她交给周丹。他开始集中精力思考怎样写这封信。 他想了很久,在脑子里修改了一遍又一遍,把那些他认为周丹看到后可能会难过的话全部删掉,感到没有问题了,然后才开始下笔。 周丹: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已经找到了工作。工作不是很理想,但还算过得去。 周丹,我的确很爱你,但是我离开学校,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这所学校和我理想中的大学相去甚远,它不能教给我想要得到的东西,这里的教学让我感到很厌倦,我只能弃它而去了。我一直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成功的道路有千条万条,尤其是在当今这样一个时代,学校更不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道路。我不上学,并不代表我不读书,不学习了,相反,我会读很多对我有用的书,学习我需要的知识。人的一生很有限,要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为,放弃也许就是成功的开始。不是说社会才是最好的大学吗,我要去这所最好的大学接受更好更实在的教育了,请为我祝福吧。 周丹,在爱情上的不幸,不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是爱上一个不值得去爱的人,我爱你,是因为你值得我爱,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无怨无悔。爱是一个人的权利,不爱也是一个人的权利,一个优秀的女孩总会有很多人爱,难道她都应该接受吗?所以拒绝一个人的爱是很正常的事情,并没有错,我也从来没有怨过你,更不可能恨你。如果命运让我再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爱你。 祝你开心快乐! 愿你一生幸福! 叶宏 2007.01.20 把信写好后,叶宏从头至尾看了两遍,总觉得言犹未尽,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然而信已经这么长了,他认为再写就有点婆婆妈妈的了。 他去学校邮局买了个信封把信装起来封好,把它揣在衣兜里。九点半钟的时候,他去女生宿舍楼下,叫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去罗恋恋她们宿舍把她叫了下来,他把信交给了她。他课桌里还有一些书和本子什么的,他统统都不要了,他把课桌的钥匙也给了罗恋恋,叫她去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就拿去,然后把钥匙转交给班长。 第42章 受尽刁难 第二天清晨,当同学们纷纷起床的时候,叶宏也赶紧起来把东西收拾好。他知道走大门会遭到保安的阻拦和盘诘,小门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打开,所以他只好像个小偷似的从图书楼后面的围墙翻了出去。 他先搭车去了市区,然后再到双田客运中心坐301路车去八达电厂。在电厂门前一下车,恰巧碰到昊天机械工程公司的一大队人来这里上班。在人群中没有看到昨天把他带来的那个老头。队伍前面一位骑摩托车的像是公司领导,他没有穿工作服,模样很体面,叶宏上前去向他询问。那位领导得知叶宏是新来的公司员工后,便让叶宏坐到摩托车上,把他送到了北岸路413号,也就是他们公司租房的那个地方。那位领导把摩托车停在楼下的超市门口,打开侧面的那道铁门,帮叶宏把行李搬到了楼上。他嘱咐叶宏先把床铺弄好,需要什么生活用品现在就可以去买。另外,他告诉他,在公司上班需要办理手续,问他有没有一寸的照片,拿两张给他,还有身份证也给他。叶宏把相片和身份证给他后,他从身上的挎包里抽出一张印着表格的纸递给叶宏,叫他按实际情况填好,中午的时候交给他。 那位领导走了以后,叶宏把厅室里的一张空床清扫干净,把床单和被子从背包里来拿出来铺好。他把在学校用的那些东西几乎全都带来了,一时想不起还差什么,也就没有什么需要买的。那张印有表格的纸叫入厂登记书,其实就是一份个人简介。叶宏搬了条凳子坐在木桌边,把登记书铺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填写起来。为了给看这份资料的人留个好印象,他把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填好了入厂登记书,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他见房间里又脏又乱,便动手收拾起来。他先把桌椅和其它物件摆放整齐,然后把地板和窗户擦洗得锃光水亮。 公司专门雇了一位年轻妇女给大家做饭,大概十一点的时候,她提着几袋蔬菜上楼来,到厨房忙活开了。叶宏跟那个老头说好和大伙一块吃饭的,但是还没上班,中午的那顿饭他不好意思在公司吃,当工友们回来以后,他悄悄溜到外面去吃了。 早上用摩托车把他送到这里来的那位领导,原来是经理,姓杨,他在工程队里看来是一把手,叶宏听工友们有的叫他杨经理,有的则叫他老大。吃过饭后,杨经理把身份证还给了叶宏,叶宏也把填好的入厂登记书交给了他。杨经理和另外几位领导都跟工友们在一起吃饭,但是他们不住在这栋楼,公司给他们单独租了一套房子,供他们睡觉和办公。杨经理问叶宏下午要不要去上班,叶宏说他想上班,杨经理便把他带到办公室去挑了两套工作服。那些工作服散乱地堆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全都是别人穿过的,又旧又脏,上面斑斑点点地布满了污渍,还有一些孔洞。杨经理解释说,那些衣服是两年前买的,公司不可能给每一批工人都买新衣服,所以员工离开公司的时候,都要把衣服交还给公司,留给后来的人穿。他还说那些衣服看起来很脏,其实是干净的,因为上交的时候他要求他们洗过,他说那些污渍是油漆和机油留下的,根本洗不掉。叶宏讨厌那些服装,不仅仅是它们脏而旧,还在于它那浅灰的颜色,酷似犯人穿的囚衣。还好,在衣服的背面印有“昊天机械工程”几个蓝色的字,不然穿着这身衣服走在大街上,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呢。 从公司驻地到八达电厂,要走十多分钟的路程,有些工友骑自行车去,有些走路。下午的上工时间是一点到五点半,十二点四十分的时候,叶宏就穿上那身让他感到浑身极不自在的服装,和十几个走路的工友一道出发了。 这个工程队只有三十几名工人,加上一位经理、两名工程师、两位队长、一位仓库管理员,也就四十来号人。工人里有钳工、管工、焊工和普工,前三者叫大工,普工叫小工,叶宏就是一名小工。工程师是整个工程的设计者和规划者,对工程全面负责和监督;队长负责给工人安排任务,进行分工,在现场监督操作,同时也提供技术上的指导;钳工按照工程师制作的工程图完成各种构架任务;管工专门负责管道的对接和铺设;焊工则将钳工和管工做好的东西严丝合缝地接牢;小工是给钳工和管工当帮手的,凡是不需要技术的活儿都得干。 在这个工程队里,有些不常见的、奇怪的称呼,外人是难以理解的,经理叫老大,两位工程师分别叫做王工和袁工,吴队长和方队长就简称吴队和方队。这天下午,开工了好一会儿,叶宏一直在工地上闲着,没有人来给他安排工作。他没有看到杨经理,于是便问一位工友应该去问谁,那位工友叫他去找方队。叶宏起初还以为方队是一个队呢,后来才听说是一位姓方的队长。 由于大家做工的地方不在一块儿,分散在电厂的各个位置,叶宏找了好几处都没有看到方队长。公司在电厂的院坝里放了一节车箱当作仓库,也是领导们临时办公的地方,叶宏后来在车箱里找到了杨经理。杨经理把叶宏带到那位方队长面前,对他讲了几句,把叶宏交给了他。方队长是位三十出头的安徽人,瘦高个子,说话带着浓重的安徽口音。他先到仓库里去给叶宏领了一个安全帽,一个打磨机,还有一副胶皮做的护目镜,然后把他带到一位钳工师傅那里,教他如何使用打磨机。打磨机在这里的主要用途是把焊工烧焊留下的焊疤打光磨平,还有就是除掉钢材上的黄锈。使用打磨机并不难,但是有危险,因为砂轮片是飞速旋转的,打磨的时候火星飞溅,要谨防烧烫的铁屑飞进谁的眼睛里,此外,一旦不小心把砂轮片碰破,后果就更难以设想了——据说公司里有人就被打掉过几颗牙齿。 方队长示范了一下打磨机的使用方法,又给叶宏讲了一些安全方面的知识,然后就到别的地方去了。叶宏做什么,怎么做,就完全由钳工师傅安排和指点。这位钳工师傅名叫付兴智,是个比叶宏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他自称是广东茂名人。他脾气不算温和,但是不摆架子,叶宏做得不对的地方他总是耐心地讲解和纠正。大概是对这位新来的“小兵”感到好奇吧,他不停地打探叶宏的底细,叶宏也向他问这问那。跟他在一起一共有六个人,除了他和一名焊工,还有四个小工,包括叶宏在内。他们这六个人是在电厂一间很大很空的房子里操作,把一些长长短短的钢材摆在地上,然后几条几条地拼接在一起。叶宏对机械工程一窍不通,他只管听从安排,他们做的是个什么东西,做来干什么,他就看不明白了。他只知道他们公司要给这个电厂安装四台发电机,他们做的这些是这项工程中的某一部分。 叶宏在付兴智手下一连干了三天,算是个打杂的,主要任务是打磨焊疤,有时候要搬运钢材,时不时地帮他跑一下腿。每天的上班时间是八个小时,晚上一般不加班,活儿不算重,但也不轻松,因为多数时候都是蹲着干,腿脚酸疼难耐。 跟工友们混熟了,难免要说说话,聊聊天,打听彼此的情况。和叶宏一起干活的另外那三个小工,有两个是付兴智的老乡,还有一个是江西吉安的。他们之中,只有一个比叶宏年纪小,另外两个都是三十几岁的中年人。这三个人到昊天机械工程公司的时间都比叶宏长,资格比他老,但是他们从不对他指手划脚。大家比较谈得来,干事也很齐心。 在跟工友们聊天的过程中,叶宏把他退学的经历抖了出来。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没想到很快就在公司里传开,连领导们都有所耳闻了。在他进入公司后的第四天早上,开工不一会儿,那位姓袁的工程师到他们做工的地方来找他。叶宏当时正蹲在地上给打磨机换砂轮片,他在叶宏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对他说: “你暂时不搞这个,我有一个非常非常光荣的任务交给你。” 叶宏疑疑惑惑地站起身来,不知道工程师要交给他一项什么样的光荣任务。工程师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一支圆珠笔,一个卷尺和一个计算器。他把这些东西递给叶宏,把他领到了电厂背面,那里有两座钢铁建筑。 “这两个是冷气水塔,”工程师对叶宏说,“电厂要重新粉刷油漆,我们公司打算等工程完成之后,把它承包过来,你把它们的表面积给我计算出来,看看大概需要多少油漆。” 叶宏一听是这么个光荣任务,不由得被吓怔住了。眼前的这两座钢铁建筑,结构说不上复杂,但是也不那么简单,它有几十根槽钢柱子,上面有横梁,有斜撑。这些钢材不仅长短不一样,大小不统一,形状也不相同,有H型的,有U型的,有V型的……。这只是它的骨架,让叶宏感到心虚的还不是这部分,他真正惧怕的是那些细小的、和没有规则形状的东西——梯子、走道、栏杆,以及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要计算这些东西的表面积兴许并不困难,但是很麻烦,就拿那个最简单的梯子来说吧,它通体都是用圆形的钢管制成,主干的两条和中间用来攀登的那些梯级粗细不同,它有护栏,长的两根有扫帚柄那么粗,真正起挡护作用的那些却像无名指那样细。 叶宏正在想,这么庞杂的两座建筑物,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计算出它们的表面积,要怎样做才能保证不把其中的某一部分或者某根材料漏掉,不料工程师又对他说: “这里要计算的就是这两个冷气水塔,那边还有一些东西,你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工程师说着便朝电厂左侧的方向走去,叶宏跟在他后面,暗暗捏了一把汗。他们越过冷气水塔,走上一道长廊。长廊离地面有一米多高,下面有许多条管道,两边的平地上耸立着几个又高又粗的铁罐子。 “嗯,就是这些罐子,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七个,”工程师指着那些铁罐对叶宏说,“把它们的表面积也算一算,注意,那些消防管和梯子也不要漏掉,还有这条走道和下面的那些输油管,总之,从这里到冷气水塔那边,凡是钢和铁的东西,全都把它算出来。” 光是那两座冷气水塔就够折腾人的了,再加上这些铁罐、走道和管子之类,工作量至少又增加了一倍。叶宏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叫苦不迭,面对如此复杂、繁琐的测量和运算,他显得毫无底气。 工程师交代一番后就走了。叶宏站在长廊上想了一会儿,决定先从冷气水塔干起。 这两个冷气水塔有四五米高,要测量上面那些横梁和斜撑的各种数据,还得从柱子爬上去,工程师没有给叶宏找帮手,卷尺使用起来也很不方便。这位姓袁的工程师不仅是工程师,还是副经理,是工程队的老二。尽管任务比较艰巨,叶宏也唯有接受,他又刚进公司没几天,跟领导们不熟,所以不好意思提什么条件。工程师叫他在测量和计算的时候对各种材料进行分类,还叫他把测量的每个数据及计算过程都记录在小本子上,他不单要结果,还要看过程。 叶宏起初很郁闷,后来却变得心情愉快了,因为他想到这一个大展才华的好机会,他还想,兴许工程师是在考验他,如果他能出色地完成这个任务,说不定就会给他一份好差使干。他想,这不是谁都可以搞定的事情,有难度,需要知识和头脑,所以工程师才把它交给了他,这是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他告诫自己一定竭尽全力做好,决不辜负领导的厚望。 他上高中的时候数学学得比较糟糕,但是小学和初中的功底十分扎实,在工程师交给他的这项工作中,用到的几乎全是小学和初中的数学及几何知识,所以这项工作除了让他感到特别繁杂外,测算方面一点也难不住他。 测一阵算一阵,算一阵测一阵,密密麻麻的数字在小本子上写了三四十页,各种计算公式夹杂其间,叶宏丝毫没有懈怠,花了整三天的时间,把工程师交给他的那项“非常非常光荣的任务”完成了。在此期间,工程师来看过他几次,但是对他正在进行的工作始终不赞一词,每次都是默默的来,逛一会儿后又默默的离去。第三天下午快收工的时候,叶宏像凯旋而归的将军一样充满自豪地走进那节当作仓库和办公室的车箱,把他的“丰功伟绩”报交给工程师。工程师把本子接过去翻一会儿,微微地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了句:“好,行了。” 从车箱里出来后,叶宏心里有点闷闷不乐。他原本以为工程师会大大地赞赏他一番的,没想到他的反应却是这般漠然,就好像他干的是一件不屑一提的小事似的。 叶宏被方队长安排在付兴智手下做事,但在工程师把他调去的那三天中,方队长一直都没有过问他。当那天早上他又回到付兴智那里的时候,方队长板着脸问他: “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袁工叫我去测算那两个冷气水塔和那几个铁罐……”叶宏有点怯声怯气地回答说。他不明白方队长为什么显得那么生气,难道说他不知道他被工程师叫去干活了? “你给他算出来了?”方队长又问,仍旧板着脸,目光里流出一种说不清是怀疑还是讥讽的意味。 “嗯。”叶宏回答说。 “他怎么说?”方队长问。 “他……没说什么。”叶宏说,有点不知所措。 “真是个笨蛋!”方队长用低沉而脆硬的声音说。 叶宏的脸瞬间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他感到羞愧难当。进公司没几天就挨领导的骂,他心里很不好受。让他更难受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挨这顿骂,想不明白他哪里做错了或者说错了,为什么是个笨蛋。还好,方队长跟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工友们虽然离得不远,但是他们都在一门心思地做事,加之现场有机器的喧嚣声,叶宏相信他们没有听清方队长跟他说的话,不然他会更加难堪的。 他想向方队长问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可是想到已经是个笨蛋了,再问为什么是个笨蛋,恐怕就要变成大笨蛋了,所以难以启齿,只好闷在心里。 方队长在他们做工的地方逗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叶宏偷偷地朝几位工友瞅了瞅,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活,没有人看他一眼,他这才松了口气。 生平第一次被人当着面骂笨蛋,叶宏感觉特别不爽。他双手在忙着做工,脑子却在想着别的问题。然而,不管他怎样冥思苦想,方队长为什么骂他是笨蛋,他做错了什么事,还是不得其解。 那位袁工是四川人,四十岁上下年纪,圆盘脸,身体微胖。一个小时过后,他又来找叶宏。 “你去那边帮一下忙。”他对叶宏说。 叶宏迟疑了一会儿,跟着他从房子里走到了门外。门外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些槽钢,有几位工友正把它们从楼梯抬到二楼去。 “你帮他们抬一下。”袁工对叶宏说。 就因为他,叶宏刚刚才挨了方队长的批,现在又把他调到这里来,而且交给他的是这么累人的活,叶宏心里老大不情愿。然而,袁工是副经理,他不能不服从他的调遣和安排。他从地上捡起一双破手套,一声不吭地跟工友一起搬运那些钢材。 干了十来分钟,叶宏跟大伙抬了三根钢材到楼上去,当他从楼梯上下来,打算抬第四根的时候,方队长从门里走了出来。 “叶宏!”他对他喊道。 方队长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怒气,叶宏预感到又要挨骂,微微有些不安。他向方队长走过去,正打算问他有什么事,方队长却转过身往里走了。叶宏跟进去,方队长回过身,用烈火一般的目光逼视着他。 “谁叫你跑到那里去的?”方队长诘问叶宏。 “是袁工叫我去的。”叶宏回答说,心里感到很委屈。 “这次就算啦,”方队长警告说,“下次如果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再擅自离岗,我给你算旷工!” “可是……” “回到你的工作岗位!”方队长用命令的口气说。 一连挨了两顿批,叶宏心里真不是滋味。一个是工程师兼副经理,一个是他的顶头上司,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他只好又灰头土脸地回到了付兴智那里。 叶宏被方队长叫走以后,大概是在那里搬运钢材的某位工友到袁工那里去告了状,隔了不到半个钟头,袁工就来找叶宏。 “钢材搬完了?”他问叶宏,气势虽不像方队长那样咄咄逼人,但是目光里闪射着的愠怒。 “没有。”叶宏暗暗嘘了一口气,小声回答说。 “既然没有,”袁工提高了嗓门,问,“那你跑回来干吗?” “方队让我先在这里帮一下,这里忙不过来。”叶宏说。 袁工的目光在叶宏脸上扫来扫去,审视着他。 “我不管你忙得过来,还是忙不过来,”他说,“下次如果再不服从安排,要么罚款,要么就走人!” 走人?刚进公司没几天就叫走人?袁工的话让叶宏感到震惊,前两天他不是还重用过他吗,怎么会想到让他走人呢? 平白无故地、接二连三地遭批,一个要给他算旷工,一个要罚款,叫走人,服从安排却落了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叶宏越想越来火。他真想当即把工作服和安全帽褪下来扔到地上,冲着袁工大吼一声:“走人就走人,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转念一想,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份工作,身上又没钱,离开这里又去哪里呢?于是提醒自己不要冲动,咽下了这口气。 袁工走了以后,工友们小声地问叶宏怎么回事,叶宏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工友们都劝他忍一忍,说出门打工本来就是很受气的事。 第43章 阴谋 叶宏听工友们说,他们公司的老板是广东河源人,他和他原来的老婆离了婚,现在找了一个福建的女孩子。那天在职业介绍中心把他和那个男青年(他没到这里来上班)带到公司来的那个老头,就是老板现在的岳父,姓黄,大家都叫他老黄。叶宏进入公司后的最初几天,一直没有看到老黄,听说他回广东办事去了。就在叶宏被方队和袁工两头批的第二天,老黄回到了工程队。他一出现,公司里就有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紧张气氛。工友们提醒叶宏小心,说老黄很精明,特别严厉,见不得谁在上工的时候偷一会儿懒,尤其要注意安全方面的问题,他动不动就罚款。叶宏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个照相机到处转,先前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听工友们这么一说,才知道那是专给违规操作拍照用的。听说谁要是被他拍到一次,至少要被罚款五十块。看来工友们所言不虚,那天下午,和叶宏他们一起做事的那个江西的工友就被老黄着着实实地训了一顿。那个工友没有偷懒,也没有违规操作,挨骂的原因是老黄嫌他做事的速度太慢。“我刚才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就在磨这个焊疤,”他眨巴着一双小眼睛说,“我到那边去转了一圈回来,你还在磨这个焊疤!你知不知道,你在我这里做一天,我就要给你一天的工钱啊!像你这样磨磨蹭蹭的混,我看到心里就痛啊,心里就痛啊!……”他边说边用手指着他的胸口。那位被骂的工友一声不吭,只顾低着头做事。叶宏感到,老黄的那番话虽然是冲着他一个人说的,但是他骂的是他们大家,因为他骂的时候在不停地拿眼睛看他们几个。等老黄骂够走了以后,被骂的那位工友气愤地说:“他妈的,他以为是磨豆腐渣啊!”付兴智嘿嘿地笑了起来。“老子见过不要脸的,”他说,“但是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好像公司是他开的一样。”老黄说的那些话,还有他做的那些动作,让叶宏也感到很好笑,他想笑,但是忍住没有笑出来。过了不多一阵工夫,老黄又走到了他们做工的地方来。“这里要不了这么多人,”他站在离叶宏三四米远的地方,向他招着手说,“你跟我来,我另外给你换个地方。”叶宏向他走过去。他正要领叶宏去他说的那个地方,叶宏用探询的口气对他说:“你给我换工作的话,应该跟方队说一声吧?”“不用不用。”老黄摆了摆手,显出不屑的神情。“我还是去跟他打声招呼吧,”叶宏说,“不然他不知道我去哪里了。”“不用管他,”老黄有些不耐烦地说,“他要是找你的麻烦,你就说是我老黄把你叫去的。”叶宏想,老黄是老板的岳父,只要他不推卸责任,方队长是不会把他怎样的,于是就跟着他一起去了。老黄只是给叶宏换了个施工点,把他交给了另外一位钳工师傅,他的工作一点都没有变,还是打杂。现在的这位钳工师傅,以及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人,跟叶宏都没有住在同一个楼层,大家也不在一起吃饭,所以尽管叶宏进入公司已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是跟他们还一点也不熟。不知道什么缘故,打从叶宏被老黄调到那里去的那一刻起,他们这伙人一直都对他表现得很冷淡,叶宏跟他们说话,他们总是爱搭不理的,有不明白的问题向他们询问,他们往往以一句“你自己看着办”来回答。那位钳工师傅是一副五短身材,又矮又胖,大约有三十一二岁,叶宏从他的工作证上看到他的名字叫张毅。张毅喜欢把叶宏呼来唤去,完全是一副领导的派头。不只是钳工师傅刁难他,对他指手划脚,焊工和那些小工也特爱找他的碴。叶宏向他们请教的时候,他们叫他自己看着办,而等他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以后,他们又责骂他这不行那不行,那位焊工甚至挑剔他磨的焊疤不好看。叶宏知道他们是故意搞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些,他都忍气吞声地、默默地承受着,没有跟他们争辩和对抗。过了两天,他和那几个工友的关系还是没有改善。第三天早上,张毅叫叶宏到外面的超市去给他买包香烟,他在身上摸了摸,说没有带钱,叫叶宏先给他垫着,晚上回住处后拿给他。叶宏问他要买什么烟,他说买中华。叶宏知道“中华”是名烟,但是他从不抽烟,也没买过烟,所以不知道价格。他到超市一问,人家问他要软中还是硬中,说软中要七十五块钱一包,硬中也要四十三,他被吓了一跳,心想怎么那么贵。他想是不是张毅说错了,或者他听错了,他怎么会抽那么昂贵的香烟。他本想回去再问一问,然而想到不相信别人抽得起中华烟,就是看不起人,再说钳工师傅一天的工资是一百二十块,也不能说他抽不起。他身上只有五六十块钱,只够买一包硬中,于是就给他买了一包硬中回去。张毅一看是硬中,便显得有些不高兴,问叶宏为什么不给他买软中,叶宏老实回答说他身上没那么多钱。叶宏发现,从这个早上开始,张毅和那几位工友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虽然仍旧很冷淡,但是对他干的活不像前两天那样挑剔,骂得也少了。叶宏想,同事之间帮点小忙,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又可以改善跟工友们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他还想,以后不管是张毅还是其他人,只要他们有什么地方需要他帮忙的,他都尽力而为,大家天天在一起共事,有必要把关系搞好。然而,有一件事情让叶宏不知如何是好,张毅说好晚上回住处后把买香烟的钱拿给他,可是过了两三天都没有给,甚至提都没提一下。开口问吧,怕人家说他小气,不问吧,又怕他一直忘下去,况且那还是他卖日记换来的钱,自己花掉了一些,帮他买了包中华烟,现在又快身无分文,早餐都吃不起了。几番犹豫之后,叶宏终于忍不住了,他开口问张毅要那四十三块钱。让叶宏没有想到的是,张毅的态度相当傲慢,竟然对他置之不理,既不把钱给他,又不说明为什么,叶宏问他的时候,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像面前站着一个向他讨钱的乞丐似的。他越是装聋作哑,叶宏就越是要得勤,他一天要问三四次。要了两天,张毅终于把钱给了他,然而他不是把钱递到叶宏手上,而是怒气冲冲地扔到他面前,让叶宏自己捡起来。叶宏心里十分恼火,但是还是忍了。向张毅要回那四十三块钱后,叶宏和工友们的关系又变僵了,比以前更糟。他们对他的排斥不再限于工作上的指指点点和责骂,还要求他干一些本不该他干的活儿,例如,上下班的时候叫他一个人收拾工具,背工具包,拉焊线和收焊线。公司里有好几位钳工和焊工,他们都是自己背工具包,自己拉焊线和收焊线,以前张毅和那位焊工也是自己干的。叶宏表面上不声不响,从不跟他们争吵,他们让他干那些事情的时候,他也不提出抗议,然而,干或者不干,完全要看他的心情,有时候他会干,有时候就当没听见。有一天下午下班的时候,焊工叫叶宏把焊线收起来盘好,并把焊机移到房间里去,把电源关掉。叶宏没有答应收,也没有说不收,焊工走了,他也走了,结果焊机和焊线都摆在那里没人收,电源也没有关。偏偏那天晚上又下了一场雨,把焊机淋湿了。第二天早上,杨经理和老黄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把全体员工召集起来开会,把他们那个摊子的人全都痛骂了一顿,叶宏和其他人被警告,焊工被罚款两百块。焊工试图把责任推给叶宏,说他叫叶宏收的,可是叶宏一口咬定没有人叫他收。叶宏那样说并不是怕承担责任,也不完全是耍赖,他们那伙人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叫他“喂”,从不叫他的名字,这让他很讨厌。他们总是说:喂,去干这个;喂,去干那个。昨天焊工也正是那么叫他的,尽管他当时站在叶宏旁边,但是叶宏没有朝他看一眼,所以他认为他有理由拒绝承认焊工是在跟他说话。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消说,叶宏跟那几位工友的关系相当紧张了。直到现在,叶宏和他们都互不了解,他听他们几个平时聊天的时候说的四川话,所以判断他们是四川人。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不仅是四川人,而且都是袁工的亲戚和老乡,张毅就是他的小舅子。这些情况是那天早上下班回住处的路上付兴智和另外几位工友告诉他的。“你小子还想不想在昊天公司混啊,”付兴智说,“你敢得罪他们,看袁良彬怎么收拾你!”“他们肯定要搞你!”另一位工友也对叶宏说,“他们是些什么鸟,我还不清楚?!”经工友们这么一提醒,叶宏也意识到惹了个不小的麻烦,但是他并无半点悔意,他坚持认为他没有做错什么。“昊天公司有三派,”付兴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袁良彬的四川派,有方跃进的安徽派,还有吴久盛和黄东强的福建派,你打算跟哪一派混?”“你是哪一派?”叶宏问付兴智。“我哪一派都不是,”付兴智嘿嘿地笑着说,“我一个人是一派。”“三派我都不参加,”叶宏也说,“我就是中国派。”“方跃进那个人性格比较直爽,”一位工友说,“他虽然爱骂人,但是心眼不坏,你跟他混说不定有出息。”“跟他混?”付兴智说,“他自己都快混不下去了,还跟他混?你没看到袁良彬一直在搞他?”“袁良彬的确很阴险。”那位工友说。“他干吗要搞方队呢?”叶宏好奇地问付兴智。“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付兴智歪着头,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叶宏。“是真傻。”叶宏说。“你还大学生?服了你了!”付兴智显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叹息了一声,他又开导叶宏说:“我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是某个公司的领导,你想不想把你的亲戚和老乡、或者朋友,安插到公司里去?”“如果有位置的话,当然想安□□去。”叶宏老实地回答说。“如果没有位置,但是你还是想把人安□□去,怎么办?”付兴智问。“这个……没有想过。”叶宏说。“我再问你,”付兴智又说,“假如你是某个公司的领导,你有亲戚和老乡、或者朋友也在这个公司里做事,你想不想给他们弄个好的职位?如果那个职位被别人占着,你怎么办?”叶宏沉思了一会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袁工为什么要搞方队长了。“袁良彬要搞的人不止方跃进一个,”付兴智说,“凡是对他不利的人他都得搞,包括你。”“我跟他那帮人搞得那么僵……”叶宏说。“僵不僵他都要搞你!”付兴智说。“为什么?”叶宏吃惊地问。“因为你是大学生啊。”付兴智用挑逗的口气说。“哇卡,不至于吧?”叶宏不以为然地说。“至于不至于,慢慢你就知道了。”付兴智嘿嘿地冷笑了一声,说。“要想他不搞你,”付兴智的一位老乡给叶宏支招说,“平常多买几包好烟孝敬一下,等发了工资,再请他们到馆子里去好好撮一顿。”“看到他们那副嘴脸我就想吐,还撮一顿!”叶宏呸了一声,激愤地说。付兴智和他老乡,还有一起走路的另外两位工友,大家都同时笑出声来。“年轻人,”付兴智模仿着一个长者的口吻,拖声拉调地对叶宏说,“出来混社会得圆滑点,直来直去是要吃大亏滴(的)。”“圆滑?我……学不来!”叶宏说。“这样是不行滴(的)!”付兴智又拖声拉调地说。“让我做就做,不让做就拉倒!”叶宏仍旧有些情绪激动,“大不了另外找个厂,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昊天公司!”“你以为到工厂里就没人搞你啊?”付兴智不再拖声拉调了,一本正经地说,“哪里都一样,除非你有亲戚或者老乡在那里当领导,不然人家搞不死你!”“没那么恐怖吧?”叶宏说,淡淡地笑了笑。“你以为老子吓你呀?”付兴智说,“告诉你吧,在进昊天公司之前,我一直都在工厂里干,进过好几个厂呢,是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不管什么情况,总不至于把人搞死吧?”叶宏说。付兴智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收敛了笑容,对叶宏说:“跟你说实在的,不管到哪里,干得好不如混得好。说别的你不知道,就拿我们公司来说吧,你觉得陈诚做事怎么样?”“没跟他一起干过,不知道。”叶宏如实回答说。“可以这样说,”付兴智说,“在我们昊天公司,论技术,在所有的钳工当中,没有人比他更好,论头脑,没有人比他聪明。可是,在公司里呆了两年多的时间,他为什么还是个小工呢?”“陈诚是小工?他不是钳工吗?”叶宏显出十分惊讶的神情。“他干的是钳工的活儿,”付兴智说,“但是拿的是小工的工资!懂不?”“不会吧?”叶宏说,他的心陡地往下一沉,有点不敢相信付兴智说的话。“你感到难以理解,是吧?”付兴智说,“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这就是不会混的结果。”叶宏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钳工一百二十块钱一天,小工才六十,太不公平了。”“你六十块钱一天?”付兴智问。“嗯。”叶宏回答说。“那他比你要多十块,”付兴智说,“他一天有七十块。”“就七十块也不公平,”叶宏说,“我看他挺累的。”“这有什么办法呢,”付兴智说,“上面没人,自己又不会混。你看吴久盛和黄东强那帮人,球不懂,但是人家偏偏就是钳工,和老子们拿一样的工资。”“他们不懂,怎么干得来呢?”叶宏困惑不解地问。“干得来个球啊,”付兴智说,“你没看到吴久盛时时刻刻都盯着他们吗?很多事都是吴久盛自己在做。”“那你是怎么混的?”叶宏问,这句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好一阵。“我?”付兴智嘿嘿一笑,得意地说,“老子们是广东人!小伙子,广东人是有脾气滴(的),懂不?谁敢搞老子,他到广东去老子就搞死他!”“还是你最牛!”叶宏笑着说。不一会儿,有几位工友从后面跟上了他们,付兴智便不再跟叶宏扯谈那些话题了。几天前,叶宏曾给他张表叔打过一次电话,叫他转告他老爸老妈,他们学校已经放假,但是他不回家过年了,他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他怕他张表叔没有把话转达到,于是这天中午吃过饭后,他又写了封信给他老爸寄回去。在信中,他还是没敢提他退学的事,只说他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一个月能挣几千块钱,他的生活费完全可以自己解决了,叫他老爸不要到广东去打工。当着全体工友的面挨杨经理和老黄的骂,还被罚了两百块钱,焊工王顺利对叶宏怀恨在心,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报复他。那天下午叶宏就给他制造了一个机会,在打磨一道栏杆上的焊疤的时候,叶宏不小心在钢管上切一个口子,王顺利便和他大吵大闹起来。吵了一阵后,他去把老黄找来,想让老黄处置叶宏。老黄看了看钢管上的那个小口子,没有说什么,他叫叶宏跟他去,他再另外给他换个地方。这一次,老黄把叶宏带去交给了一位管工。那位管工是湖北人,一个很腼腆的小伙子,像个大姑娘似的,说话都柔声细气的,当然也就不骂人了。他手下原来只有一个小工,没有专门给他配备焊工,加上叶宏,一共也就三个人。管工给叶宏安排的任务是给管子打磨破口,磨破口是为在管子与法兰相连接的地方给烧焊留下空隙。活儿不多,一点也不累,叶宏空下来的时候,就帮管工扶着管子,好让他用平水尺对□□兰和点焊。然而,也就因为活儿不多,叶宏在那里只做了一个下午,第二天早上方队长又把他调走了。他被叫去打磨发电机的进气管,那是一种很粗的不锈钢钢管,表面和里面都有一层粉尘,需要把里面的那层清除干净。这是叶宏进公司以来干的最累的一份活儿,人需要钻进管子里去,蹲着或坐着都抬不起头,也不方便操作,只有跪着并趴着才行。打磨那些粉尘不能用砂轮片,而是用抛光片和喇叭形状的钢丝刷。干这活不仅要戴护目镜,还要戴口罩。一节管子有几米长,打磨机的电源线都得拉进去,房间里的光线有点暗,管子里就不用说了,尽管方队长拿了个应急灯放在里面,但还是黑乎乎的,他一再叮嘱叶宏,小心打磨机打到电线。这个活不仅累、脏,而且干起来很慢,每次都只能打磨到贴近地面的那一面,两边和上面很不好弄,只有先打磨好了一面,把管子滚动一下,再打磨另一面,再滚动一下,再打磨第三面……。方队长给叶宏提出的要求也非常高:把管壁抛光打亮,不能留有一粒渣尘,光把粉尘打磨掉还不行,还要用吸尘器吸得干干净净。眼睛被罩着,鼻子和嘴巴被捂着,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呆在管里子难受极了。每干上一个把小时,叶宏就感到窒闷得发慌,膝盖跪得生疼,腰和脖子也很酸。他感觉坚持不了,就爬到管子外来透一下气,休息一会儿。有一次他出来透气的时候被老黄看到了,说他偷懒。被安排去干那种活,叶宏心里本来就很不爽,休息一下还被说成偷懒,他不顾那么多了,跟老黄理论起来。老黄可不跟他讲那么多道理,说不管什么理由,反正不要让他看到第二次,再看到他站在那里不做事就罚款。从此之后,叶宏需要透气的时候,就只有爬到管口,把护目镜和口罩拿掉一会儿,把身子躺在管子里,让腿脚和腰舒展一下。即便这样,还得提防被领导看见,尤其是老黄。那里摆着很大的一堆那种管子,长长短短的,一节都没有抛磨过,方队长却只安排了叶宏一个人来磨。按方队长那样的要求,按照他那样的进度,叶宏推测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干完。一个月都干这个活儿,他想一想就感到恐惧。也就是在这天,杨经理要求领导们“适当”地给员工安排加班。只差十来天就过年了,不管怎么赶也不可能在过年之前完工,公司计划要做到四月底。杨经理提出“适当”地加班,是被电厂施加了压力,电厂方面怕他们把工程拖得太久。除了要求“适当”地加班外,杨经理同时还宣布春节不放假。对于后面这一点,工友们好像都没多大意见,因为他们知道工程队不比工厂,一项工程完成了,如果公司接不到别的工程,大家都有很多的时间休息。杨经理决定,大工的加班费统一按一个小时十五块算,小工一个小时八块。他还强调,每天的加班时间不得超过三个小时,高空作业和在夜晚不方便操作的都不允许加班,因为上班太久容易疲劳,担心发生安全事故。有了这些限制,其实晚上就没多少人可以加班。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方队长来检视叶宏干的活儿,问他想不想加班,叶宏回答说不想加,方队长也就没有勉强。加班可以多挣钱,但是他干那个活儿光白天就够累的了,晚上再加班他怕吃不消。叶宏一连几天都在打磨那些钢管,没有被安排去干别的活儿。2月10日那天下午,他有次把头从管子里伸出来透气,听到厂房前面的坝子里有很多人在争吵。他抬起头朝房子里扫了一眼,不见一个人影,工友们不知什么时候全都跑光了。叶宏料想准是出了什么事,他把工具收拾好,走到房子外去看个究竟。果然不出所料,公司所有的人几乎都在那里,还有电厂的几位领导,大家围着一堆钢材议论纷纷。杨经理、老黄、袁工和方队长,一个个红涨着脸,对着那些钢材指指点点,电厂的一位领导用一个卷尺在一根一根地测量那些钢材的长度。叶宏靠上前去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他们在争吵什么。他走到付兴智身边,悄声问:“出什么事了?”“江西那两个傻帽儿把材料下错了,”付兴智小声地回答说,“几十万块钱的钢材全部报废。”“哪两个傻帽儿?”叶宏小声问。“何波和汤志平那两个傻帽儿呗,还有谁?!”付兴智不耐烦地说。“怎么会这样……”叶宏自言自语地说。听说那么多钢材报废,叶宏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然而他在担心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工友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坝子里低声谈论着,杨经理走过来,大声呵斥道:“赶快回去做事!全都跑到这里来干吗?”工友们立即识趣地散了,叶宏也回到了他做事的地方。“这下方跃进完蛋了!”那位烧氩弧焊的焊工对叶宏说。“到底怎么回事?”叶宏问。“他手下的两个钳工把材料下错了,”那位焊工说,“全都下短了几十公分。要是下长了,还可以截短,下短就没办法了。”“难道不可以烧焊接起来吗?”叶宏不解地问。“可以当然可以,”焊工说,“问题是电厂已经知道了,这样做他们不买账。”“这不是故意刁难吗?”叶宏气呼呼地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小伙子。”焊工说。“就算下短了,在那里用不上,但是总该有用得上的地方吧,怎么就报废了?”叶宏说,仍旧不服气。“下短的全是H钢,”焊工说,“这个工程需要用这种钢材的地方只有那里了,别的全都做好了。”叶宏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小伙子,”焊工又对叶宏说,“这个电厂的发电机全是从美国进口的,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运来了,做事的时候尽量小心些,前年我们公司的一个小子搞丢了一颗螺丝,结果公司被赔了几万块钱。”“丢一颗螺丝就赔几万块?”叶宏睁大了眼睛,表情十分愕然。“是啊,”焊工说,“虽然只是丢了一颗螺丝,但是人家说为了买这颗螺丝,他们得坐飞机往美国跑一趟。”“是颗什么螺丝?”叶宏惊奇地问,“难道在我们中国买不到?”“很平常的一颗螺丝,”焊工说,“而且是一颗可有可无的螺丝。”“搞不懂,真的搞不懂。”叶宏摇着头说。“这就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焊工说,“就像那些钢材,本来可以用,现在人家就要你报废,你能怎样?”“那个把螺丝搞丢的员工有没有被罚款?”叶宏突然问。“这还用说!”焊工回答说,“那时我们的工资不是按月发,而是等一期工程做完了一齐发,每个月只能预支四五百块钱的生活费,那小子被开除公司,三个月的工资一分没有。”“那何波和汤志平会不会……?”叶宏问。“下班以后就知道了。”焊工说。“现在可以预支钱吗?”叶宏又问。“可以啊,”焊工说,“怎么啦,没钱花了?”“嗯。”叶宏回答说。“做上十天就可以预支两百块,”焊工说,“你来这里有多少天,差不多半个月了吧?”“二十天了。”叶宏说。“那可以预支到五百块钱。”焊工说。听说可以预支到钱,叶宏心里抑制不住地一阵兴奋,他的钱快花光了,他决定去预支一点。他们的工资虽然是按月发,但是要押一个月,也就是说,要第二个月满了才发第一个月的工资,第三个月满了才发第二个月的工资,依次类推。还要等大约二十天,叶宏才能拿到1月份那十来天的工资。还没等下班,就有消息传开,说方队长被老板打电话炒了,那两个犯错误的钳工每人被罚款一千块。又有消息说,安徽的几位工友在闹情绪,方队长被炒,他们也要求公司给他们结工资,他们也要走。这些消息多半是可靠的,下午叶宏一直没见方队长到施工的地方来,他到办公室去领抛光片的时候,发现安徽的那几位工友聚成一堆站在办公室外面。下班回驻地后,不等大家吃饭,杨经理就通知全体员工到他办公室去开会。这次开会仍旧不见方队长,安徽的那几位工友也没有来参加。杨经理向大家通报了这天发生的事情,要大家引以为戒,同时宣布了辞退方队长的决定,以及对何波和汤志平的处罚。散会从办公室出来,付兴智把手搭在叶宏肩上,和他一起走回住房去。“看到了吧,年轻人。”付兴智说。“看到什么啊?”叶宏转过脸茫然地望着付兴智。“妈的,小声点!”付兴智用胳膊压了压叶宏的肩膀,低声说。“怎么回事?”叶宏警觉地问,声音比先前小多了。“我那天就跟你说过,方跃进混不下去了。”付兴智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的意思是……他是被袁良彬搞走的?”叶宏说。“没错。”付兴智肯定地说。“我也觉得这样做有点过火了,”叶宏说,“手下人犯错误,领导是有责任,问题是……”“你懂啥!”付兴智不待叶宏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何波和汤志平是什么人?——钳工老师傅!他们会把材料下错?一个搞错,另一个也搞错?”“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叶宏谨慎地说,“难道这里面有阴谋?”“这百分之百是个阴谋,”付兴智断然地说,“绝对是有人指使他们那样干的。”“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叶宏说,“被罚了那么多钱。”“跟一个公司副经理混还怕捞不到好处?”付兴智说,“一千块钱算个啥!再说,这个钱由谁来掏腰包还说不准呢!”叶宏赞同地点了点头。经付兴智这么一点拨,他也有些怀疑起何波和汤志平了,他俩平常好像没怎么跟袁良彬接触,但是他们跟袁良彬的那些亲戚和老乡的关系很要好。叶宏经常看到他俩和张毅他们一起出去逛街,一起吃早餐,上下班的时候往往也一起走。“何波和汤志平那两个傻帽儿,”付兴智又说,“方跃进那帮人可不是吃素的,你等着瞧吧,他两个迟早要被搞。”“这样搞来搞去的,累不累啊!”叶宏感叹着说。晚上吃过饭后,工友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呆在屋子里打麻将,差不多全都跑到外面去玩了,房间里只有两三个人,冷冷清清的。叶宏一向就很不喜欢呆在屋里,离他们住房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新华书店,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去那里看书。这天也不例外,他把头天泡在桶里的几件衣服洗了过后,便出门往书店走去。在一家服装超市外面,叶宏碰到了安徽的那几位工友,他们正朝景山公园的方向走,付兴智的一位老乡和另外两位工友也跟他们在一起。他们问叶宏去哪里,叶宏说去逛书店,他们说公园那边在搞演唱会,很热闹,叫叶宏跟他们一块儿去看演唱会。听说有演唱会,叶宏一下就来了兴致,他从小就很喜欢看演唱会,尤其爱凑这种热闹。他毫不犹豫便跟工友们一起去了。叶宏还以为真有什么演唱会呢,去了才知道原来是一伙人搭了个台子在那里推销洗发水,为了把人们吸引过去,顺带唱了几首歌,跳了两场舞而已。来看热闹的人真不少,黑麻麻的一大片,叶宏看到他们公司的许多人也在那里。一阵歌舞过后,便开始推销洗发水了,叶宏和工友们都感到无趣,大家又一起离开了。走了没多远,看到张毅和他的老乡们正迎面向他们这边走来,安徽的那几位工友顿了一下,便折进了近旁的一个商场里去,叶宏和那三位工友也跟着走了进去。在一起做事的那几天,叶宏跟那帮四川人处得很不愉快,后来还跟王顺利吵了一架,所以他极不愿意看到他们。他和工友们在商场里到处转,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并没有什么要买的,只想避开那帮四川人。然而,没想到过了不一会儿,那帮四川人也走进了那个商场里去。他们也走走瞧瞧,把商场转了个遍,最后到柜台处买了两包香烟离开了。他们走了以后,叶宏和工友们继续在商场转了一会儿,然后才出来。这天在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对那帮四川人大家想必也有看法,但是工友们谁都避而不谈这些事情,只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聊。走到先前和大伙相遇的那个服装超市门前,叶宏要去书店看书,工友们打算回住处,于是大家就分道扬镳了。据说头天晚上,在叶宏去书店看书的那段时间里,杨经理和老黄特意把安徽的那几位工友请到办公室去进行了谈话,公司不给他们结算工资,他们最后只好妥协了,仍旧在这里继续做下去。方队长被炒走,以前由他来做的那些工作现在全都由袁良彬来做了。 第44章 被人暗算 2月11日,也就是方队长被炒掉的第二天,叶宏便不再去打磨那些钢管了,袁良彬给他安排了另外一份活——清理地沟。这个活没有半点技术含量,比打磨钢管更脏,而且臭气熏人,几乎没有人愿意做。那是一条贯通电厂两间机房的一百多米长的水泥沟,有一米多深,一米多宽。沟里到处是污水洼,没有水的地方则堆积着黑漆漆的、黏糊糊的渣滓和油垢,有将近半尺厚。袁良彬让叶宏穿上一双高筒靴,给他拿来一把铁铲和几个油漆桶,叫他把地沟里那些污秽的东西全都铲到桶里,然后用一辆手推车拉到电厂外面的一个垃圾场去倒掉。袁良彬说一两天后就要在地沟里架设管道,叫叶宏把那些渣滓和油垢清理掉后,用高压水枪把地沟冲洗干净,并限他在一天之内完成任务。 地沟被用一段一段像百叶窗一样的钢板盖着,叶宏用一根铁撬棍费力地把那些钢板移开,然后便下到沟里去干起来。 干了不一阵,一位去上厕所的工友走到机房门那儿,正准备伸手推门,他看到了叶宏,于是便走过去站在地沟边,和叶宏拉起话来。 “是谁叫你来干这个的?”那位工友用惊讶而又难以理解的口气问。 “袁良彬。”叶宏一边铲着那些渣滓,一边淡淡地回答说。 “妈的,我就知道是他!”那位工友有些忿忿不平地说,“不让你跟着钳工做事,学点技术,叫你干这个!” “不管什么活儿,总得有人干吧。”叶宏回答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那位工友说,“你刚来公司,对袁良彬这个人不了解,我跟着他干了好几年,他是个什么人我很清楚。依我看,他就是在故意整你。” “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整我呢?”叶宏不以为然地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位工友说。停了一下,他又问:“我听他们说你是大学生,是吧?” “我不是大学生,”叶宏苦笑了一下,回答说,“我只是在一所很烂的大学里混过半年,连半个大学生都算不上。” “你是这样说,但是别人认为你就是大学生。”那位工友说。 “就算是大学生,难道有错吗?”叶宏说,“再说现今的大学生多如牛毛,又不值钱。” “我说句实在话,你别介意哈,现在的大学生确实不值钱。”那位工友说。顿了一下,他又说:“但是不管值不值钱,总有人会妒忌你。以前我们公司也来过两个大学生,后来都是被整走的。” “都是被袁良彬整走的?”叶宏问。 “有一个是他整走的,”那位工友说,“另外一个是被张得仕整走的。——张得仕你不知道,他现在在福建,是那个工程队的一个队长。” “袁良彬是什么文凭?”叶宏好奇地问。 “他,中专生。”那位工友用鄙夷的口气回答说。 叶宏默然不语,用手把露出渣滓堆的一根细铁丝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他心里也清楚,这位工友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公司有二十几个小工,为什么偏偏安排他来干个活呢?如果说因为他是新员工,资格轻,那么在他来了以后,公司又招了四名小工,为什么不让那些资格比他还轻的人来干呢?那天付兴智就给他点穿过,说他的文凭有问题,今天这位工友也这么说,不过叶宏还是难以相信袁良彬跟他过不去是因为他上过大学的缘故,他更多地认为,或者说更愿相信,是他得罪了他的那帮人,才使他对他心存不满的。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跟安徽那些人一起出去玩了?”那位工友又问叶宏。 叶宏正要把铁铲□□一堆渣滓里去,听这位工友突然问这个问题,他的手不由得一下停住了。他抬起头来,疑惑地问: “怎么了?” “没怎么,”那位工友说,“我听张毅他们说,你跟那些人在一起。” “难道说这也有问题?”叶宏说。 “我听他们那种口气,就这事他们好像对你也有意见。”那位工友说。 “哇卡!”叶宏怒气冲冲地说,“老子高兴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他们管得着吗?!” “不是管得着管不着的问题,”那位工友说,“张毅他们正在跟安徽那帮人闹矛盾,你不知道?” “没有听说。”叶宏回答说。 “他们这两帮人迟早要干起来,”那位工友告诫叶宏说,“你注意点,最好别卷进去。” “嗯。”叶宏闷声地回答说。 那位工友站在沟边看叶宏干了一会儿,然后便上厕所去了。叶宏知道他也是四川人,不过听说他是南充的,跟袁良彬他们不是同一个地方,关系好像也不怎样。这位工友跟张毅他们住在同一层楼,所以叶宏估计他后面说的那些话是真实的。 过了一会儿,那位工友上厕所回来,他又走到叶宏那儿。 “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别跟谁说哈。”他对叶宏说。 “你放心吧,”叶宏保证说,“我不会说的。” 听了那么多的开导和告诫,可是直到现在,叶宏还是不能完全肯定袁良彬是在整他,他想,兴许他是在考验他,看他能不能吃苦吧。 等到发生了下面这件事,他才彻底相信了付兴智和南充那位工友说的话。 也就是在那天早上,叶宏有一次到电厂外去倒渣滓回来,走进机房大门时,他看到袁良彬和老黄、还有几位工友在墙边的地上寻找什么。叶宏离他们有二三十米的距离,袁良彬抬头看见了他,他一边对着叶宏招手,一边喊道: “喂,过来!” 叶宏把手推车放在那里,向他走过去。 袁良彬走到一个垃圾桶边,叶宏也靠了上去。 “有个套筒扳手不见了,”袁良彬指着垃圾桶对叶宏说,“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 叶宏不禁感到恼火,把他从大老远的地方叫过去,就为了让他翻垃圾桶找东西。他愤愤地想,他袁良彬和那些人难道就不能干这个吗?他们的手是玉石做的吗?心里十分恼火,但是他咬了咬嘴皮,忍了,顺从地弯下腰去用手在垃圾桶里翻找起来,袁良彬就站在边上看着他找。翻了一阵,把桶底的东西都翻了上面来了,没有找到。叶宏直起身,正打算离开,不料袁良彬却凶巴巴地对他嚷道: “就这样算了吗?再翻一遍,找仔细点!” “全都翻过了啊,你自己也看到的。”叶宏红着脸争辩说。 “我叫你找,你就找!哪有那么多废话!”袁良彬急躁地吼道。 叶宏迟疑了一下,又弯下腰去把垃圾桶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袁良彬无话可说了,叶宏走过去拉起手推车,又去干活了。袁良彬用那种手段来羞辱他,使他愤恨到了极点,但是又无可奈何。至此,他不再怀疑袁良彬是在整他了。 袁良彬要叶宏用一天的时间把那条地沟清理和冲洗干净,叶宏一刻不停地干着,结果在下午下班前他只把那些渣滓和油垢清理完,没来得及冲洗。袁良彬大概也知道,能够完成这项任务的大半,已经很不错了,他沿着地沟走着看了看,没有说什么。 晚上,叶宏到办公室去,从杨经理那里预支了五百块钱。这是他通过实实在在的劳动换来的钱,揣在衣兜里感到极有分量。让父母亲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挣钱,独立生活了,他感到自己真正长大了。 从杨经理办公室出来,叶宏没有回住处,他又溜达着去新华书店看书。快走到新华书店了,他看到左旁那条倾斜的街道上,有一个男人正吃力地把一板车用木条筐装着的蜂窝煤往上面拉。板车的两根皮带勒在男人的双肩上,街道的坡度较大,直着拉他根本拉不上去,所以他先把板车斜斜地拉到街道的左边,然后又转过来斜斜地拉到右边,然后再拉到左边,然后又转到右边……就这样弯来拐去,慢慢地盘旋着往上升。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拉得非常费劲,整个人差不多都趴到地上去了。叶宏跑过去,对他说:“大哥,我来帮你推一把。”然后便用双手抓住板车的尾部,使劲地往前推。那男人转过头来,咧着嘴憨实地冲叶宏笑了笑。他那一板车煤球估计有一千六七百斤,叶宏帮着也只能斜着往上拉。那里街道比较窄,他那板车又有七八尺长,结果有两辆小轿车开到那里,被他们挡停了下来。有人把头伸出车窗在骂娘,他们毫不理会,只想着尽快把板车拉上去。 终于拉到了较平坦的地方,那男人把板车停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用力摇了摇,从烟盒里冒出一支香烟来,他手上全是黑煤,不好意思拿来递给叶宏,叫叶宏自己伸手去取。叶宏摆摆手,告诉他他不抽烟。那男人一边把香烟放回衣兜,一边放开嗓门吆喝起来:“蜂——窝——煤,蜂——窝——煤……” 叶宏转过身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附近一座楼上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喊:“蜂窝煤,等一下。”纯粹是出于好奇,叶宏停那里,想看看他们怎样做买卖。 不一会儿,一个轻盈的身影从楼梯口快步走了出来。刹那间,叶宏的心一阵痉挛和紧缩,呼吸几乎停歇,他想逃跑,然而双脚却像长了根似的拔不动。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匀称苗条的身段,披在肩上的浓密的秀发,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正当叶宏张皇失措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经到了板车边。 “你这一筐多少个?”她问。 咦,这声音……,难道看错了?叶宏定睛再看那张侧脸,真的认错人了!他用手抓了一把头发,嘲笑自己愚蠢,害得虚惊了一场。他走近两步,看他们谈生意,顺便又偷偷瞄了几眼那张脸。这是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妇女,除了身段和发式,她和周丹没有相似之处,要不是在夜晚,要不是她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叶宏也许就不会把她当成周丹了。她随意瞧了瞧那些煤球,便到对面的超市去了。过了片刻,一位穿着西装革履、系着红色领带的先生从楼上下来,走到了板车前。他从煤球上抠下一小块,用拇指和食指捻碎,举到眼睛前看了看。 “你这煤球怎么卖?”他问。 “一筐一百二十个,”那个卖煤的男人回答说,“四十块钱一筐。” “给我扛一筐到三楼去。”那位先生说。 那个卖煤的男人把一筐煤球挪到板车的边缘,微微蹲下身子,把肩膀放到木筐底下。他努力了两次都没能把那筐煤球扛起来,他第三次使劲的时候,叶宏伸手抬了一下木筐,他终于扛了起来。 那位先生在前面引路,那个卖煤的男人歪着脖子扛着煤球跟在后面。走了没几步,那位先生好像突然想起他老婆在对面的超市里,他停下脚步望着对面,叫那个卖煤的男人稍等一下。过了大约十来秒钟,那位妇女提着一包东西从超市出来了。夫妻俩肩并肩走在前面,说说笑笑,那个卖煤的男人扛着煤球紧随其后。叶宏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从楼梯走上去。当他抬眼打量那座建造得别致而典雅的楼房时,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浮现出他家那座阵旧低矮的木瓦房来,心中油然而生一阵酸楚和悲凉。他感到眼前的这座楼房是那么神秘,似乎遥不可及,生活在里面的人也是不可冒犯的。看着看着,他有些发呆了。 过了好一阵,那个卖煤的男人提着空木筐从楼上下来了,叶宏看到他额头上挂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大哥,你为什么不少装一点,装那么多搬起来太吃力了。”叶宏说。 “没办法啊,小兄弟,”那个男人说,“要多装才能多卖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叶宏先前全然没有悟出这个道理。 “卖一筐能赚多少钱?”叶宏又问。 “三块。”那个男人一边回答说,一边把板车的皮带套到肩膀上。 叶宏伫立在那里,望着那个男人拉着板车慢慢远去的身影,不禁感到无尽的怅然。他似乎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整天不是这里磨磨,那里磨磨,就是跑腿打杂和清理垃圾,处处受人支配不说,时不时地还要挨一顿骂。虽然是在工程队里干活,但是和这个卖煤的男人又有什么分别呢?他甚至还不如他那样自由呢。他转念又想到刚才那对年轻夫妇,他们住在豪华的楼房里,无疑是很有钱的,他们明摆着看不起那个卖煤的男人,当他扛着煤球跟着他们爬上楼时,他们显得多么神气,高人一等。他随即又想,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会去卖煤,也许会碰到周丹和高兵兵。周丹和高兵兵家里都那么有钱,当然也住在一座华豪的楼房里,联想到他们——特别是高兵兵,带着轻蔑和鄙夷的神情叫他把煤给他扛到楼上去,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他一面想一面往回走,越想心里越烦躁,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突然,他看到街道边有一块砖头,好像跟它有深仇大恨似的,他跑过去飞起一脚把它踢出几丈远。一只正在垃圾堆上嗅闻的狗被吓得夹起尾巴呼啦一声逃跑了,他的脚尖也被砖头撞击得钻心地疼。他先前打算去书店看书的,现在根本没心思看什么书了。他瘸着腿走到一个小店里,买了两瓶啤酒,叫店老板把两瓶都给他启开。走出店子,他举起瓶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就把整整一瓶酒灌进了肚里去。肚子一下被撑饱了,剩下的那瓶实在喝不下去,他就先留着。 酒力发作后,他感到好受多了,晕晕乎乎地走到一个饭店外面,见那里摆着桌凳,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坐了下来。饭店的女老板把他来来回回地打量了一通,没有驱赶他。他在那里坐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慢慢把手里的那瓶啤酒喝光了才离开。 2月12日早上,叶宏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有几位工友在嚷,说公司所有的自行车全都被偷了。一时间,大家都蜂拥到楼梯上,吵吵嚷嚷,有人打电话把警察也叫来了。公司三十几位员工,有十二位员工买了自行车,每天下班以后,他们都把自行车锁起来放在门口的楼梯脚下。那道铁门随时都是关着的,只有他们公司的人和房东才从那里进出,也只有他们和房东有钥匙。大家对自行车是怎么被盗的,纷纷发表自己看法,进行各种各样的推测。门上没有被撬过的痕迹,有人怀疑房东,有人怀疑晚上门没有被关上,有人怀疑公司有内鬼,里外勾结偷了自行车。这最后一种说法让叶宏有些惶恐不安,作这个推测的工友虽然没有挑明,但是从他的言辞里,叶宏感到他在影射他就是那个内鬼。那位工友说,有些人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出去,每晚都要很晚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干些什么。叶宏把公司所有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只有他每天晚上都出去,每晚都是很晚才回来。他心里很气愤,但是别人没有明确指他,他也就不便为自己辩解。接着他又把头天晚上他回来时的情形想了一遍。每次出去或回来,把门关上后他都要拉一拉或者推一推,看看是否关上,这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昨天晚上他虽然喝了酒,回来的时候头脑有些不清楚,但是还没有醉到那么严重,忘记把门给关上。再说,他回来以后,有人还到外面去吃了夜宵,也就是说,他不是最后一个回住处的,所以他敢肯定这事跟他没有关系。 由于要去上班,大家吵闹一阵后就散了,警察也走了,说有了消息会通知他们。 就这样,那么多辆自行车在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了,然而,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谁也说不清楚,没有人能够找到确切的答案,大家都只有猜疑。 这天,袁良彬先让叶宏把他头天剩下的活继续干完,地沟冲洗干净后,马上就要在里面架设管道,他叫一位钳工教叶宏在沟壁上安装钢板。安装钢板的位置由钳工测量并固定好,而且用石笔画了标记,叶宏只需把钢板安到那些指定的位置上就可以了。那是一块块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厚钢板,四只角上都用钻床钻了一个孔,安装的时候用冲击钻在沟壁上也钻四个同样大小的孔,把钢板上的孔和沟壁上的孔对好,然后用铁锤把膨胀螺丝从孔里打进去,再用扳手把膨胀螺丝上的螺母拧紧就行了。干这个活需要一点技巧,在沟壁上钻孔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冲击钻的钻头跟沟壁垂直,不然把孔钻斜了,安装起来就很吃力,很费时,甚至可能根本装不上。 要是在地面上或者墙壁上操作,这个活不算累人,但是地沟里就不一样了,地沟只有一米多深,钢板的安装位置有一排在地沟的半腰上,有一排离沟底只有一尺多高,钻孔的时候不得不半蹲着身子。半蹲着身子,地沟又比较狭窄,再加上光线又不太好,所以要保持冲击钻的钻头跟沟壁垂直就有点不好摆弄。为了不让别人找到骂他的借口,叶宏干得非常专注和小心,然而钻头有时候会遇到什么特别坚硬的东西,所以他偶尔也把孔钻偏,不过问题都不大,钢板都能装上去。 干了一天,叶宏安装了五六十块钢板,只完成了三分之一,袁良彬要他晚上加班继续干。袁良彬没有像方队长那样征求叶宏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加班,他是用命令的语气安排他加班,不管愿不愿意,叶宏都得服从。 下午五点半下班,袁良彬叫叶宏从六点半加班到九点半,走路的时间和吃饭的时间加在一起,下班到加班,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公司雇来煮饭的那位年轻妇女是本地人,有二十六七岁,姓蔡,工友们无论年纪大小都称她做蔡大姐。听说她老公在一家造纸厂上班,她有一个几岁的小儿子在幼儿园上学。每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蔡大姐都要先到幼儿园去把儿子接回家,然后才赶来给叶宏他们做饭。她一般要五点二十分左右才来,叶宏他们下班回去,饭菜往往都还没有弄好。大家对这点从来不抱怨,因为晚上几乎不加班,不用赶时间,偶尔加班也没关系,领导们对加班时间其实并没有严格的限制,更主要的是,大家认为刚烧好端上桌来的饭菜比较好吃。 蔡大姐为人随和,有时下班回去,如果饭还没有烧好,叶宏就到厨房去帮她择菜、洗菜或者切菜。以前在家里他就经常烧饭,上高中那三年他也是自个儿烧饭吃,手艺练得不好,但也不能说很差。这天晚上他要去加班,一回到住处,他就钻进厨房去看蔡大姐把饭烧好没。见她只炒好了一个菜,他又帮着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有位工友从门外把头伸进厨房看了看,然后转身走了。叶宏正蹲在地板上剥蒜皮,他抬头望了一眼,没有在意。过了一两分钟,那位工友又来到门外,又歪着头看了看。叶宏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不明白那位工友在看啥。 突然,他猜到了。 “哦……”他恍然大悟似的在心里说,“这个王八羔子,一定是担心我偷吃锅里的东西,所以才来窥视!” 他想,一个爷儿们,被人怀疑偷嘴,这可是个严重的问题。他还想,也许不止是那位工友怀疑他,其他人说不定也在这样想呢。 怎样才能让工友们不怀疑他,相信他没有偷嘴呢?怎样才能证明他是“清白”的呢?他起初想,只要不呆在厨房,问题就解决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有人偷看就跑出去,人家会认为是偷不到嘴,所以才不干了。很快,他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吹口哨。他想,只要工友们在厅室里听到他在吹口哨,就知道他没有偷嘴了。他嘬起嘴巴,开始吹起口哨来,尽量吹得响亮些。先吹了首《爱拼才会赢》,接着吹了《兰花草》,后来又吹了《离家的孩子》。三首歌吹完,蔡大姐的菜也炒好了,他把它们端去摆到餐桌上。自从他吹口哨以后,那位工友再也没有把头伸进厨房里去过,他想,这说明他那个办法很奏效。 叶宏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去加班,结果发现做进气管的那几位工友也加班了,还有仓库管理员小周也去了。(其实,只要有人加班,小周都是必须去的,因为工具和劳保用品等全都锁在那节车箱里,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对这些东西的发放和回收。) 晚上加班比白天上班自由得多,没有领导去监督。但是,不管有没有人监督,叶宏都不会偷懒怠工,一来他知道耍滑逃不过领导们的眼睛,他们只要看干了多少活儿,就知道有没有偷懒,不用时刻盯着;二来他讨厌投机取巧、做表面文章的人,如果领导在的时候是一个干法,领导不在又是另外一个干法,即使没人说他,他自己心里也看不起自己。 大约七点钟的时候,那位叫刘春传的工友跑到叶宏干活的地方来玩。他没有穿工作服,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叶宏对他此举感到甚为不解,简直莫明其妙,他跟他一点也不熟,从来不交往,在来公司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他们还未曾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在一块干过活。刘春传大概比他大两三岁,个子高高的,皮肤白净,长相称得上体面。他多数时候都跟福建那帮工友在一起做事,除了知道他叫刘春传,叶宏对他的了解仅仅只有一点:他每次来上班的时候都不穿工作服,而是穿着便装,到了电厂后再到车箱里去把工作服换上,同样,每次下班回去,他也不穿工作服,又到车箱里去把工作服脱下来,换上便装。不仅如此,叶宏还注意到,无论是来上班或是下班回去,刘春传都从不跟工友们走在一起。叶宏曾听工友们议论过,说刘春传怀疑街边某个卖油炸饼的女孩子看上了他,因为他每次从那里路过,那个女孩子都要抿着嘴巴冲他笑一下。 刘春传蹲在地沟边,不断地找些话题来跟叶宏聊。起初叶宏很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他那里去玩,他有什么目的,慢慢地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打工累不累?”刘春传问他。 “你这不是废话吗?明知故问。”叶宏一边干活一边陪他闲扯。 “我觉得不累,”刘春传说,“真的一点都不累。” “你干那些活当然不累啦,哪能和我干这种活相比啊。”叶宏说,其实刘春传到底干些什么活儿,他根本不清楚。 “这绝对不是干什么活的问题。”刘春传不以为然地说。 “那是什么问题呢?”叶宏好奇地问。 “干活累不累,关键要看你够不够拽,有没有人敢骂你。”刘春传十分神气地说。 “这么说来,你一定很拽喽?”叶宏说。 “怎么说呢,”刘春传说,“反正在昊天公司没人敢骂我就是了。” 叶宏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会儿。 “为什么?”他问,对刘春传的话半信半疑。 “因为我伯伯在这里,”刘春传回答说,显得更加得意洋洋了,“你想,有他在这里,谁敢骂我?” 叶宏再次抬起头来打量着他。 “你伯伯?谁是你伯伯?”他大惑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刘春传说,他以同样疑惑的神情望着叶宏,“我伯伯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叶宏摇着头回答说,仍旧带着疑惑的神情和刘春传对望着。 “我问你,”刘春传说,“在我们公司里,谁最大?” “这还用说,当然是杨经理了。”叶宏毫不含糊地回答说。 “你得了吧,”刘春传显出鄙夷不屑的神情,说,“杨经理最大?他算老几!” “那谁最大?老黄?”叶宏问。 “当然是他最大啦!”刘春传语气重重说。 “老黄是你伯伯?”叶宏吃惊地问。 “难道你不信?”刘春传反问道。 叶宏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老黄是他伯伯,那他想必是老黄派来监视他们加班的这些人干活的。他一直想不明白刘春传为啥跑到这里来玩,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来,他不是叫刘春传吗?怎么是老黄的侄儿呢?而且他好像听人说过,刘春传是湖北人。 “你也是福建的?”叶宏又问他。 “我伯伯是福建的,你说我是哪里的?”刘春传反问道。 “可是,你不是姓刘吗?”叶宏说。 “我跟我老妈姓,不行吗?”刘春传回答说。 “哦,明白了。”叶宏点着头说。 既然是老黄的侄儿,又是来监视他们干活的,叶宏便不想和他再扯谈什么。然而,刘春传随即问了一个让叶宏哭笑不得的问题。 “嘿,我问你,”他伸手碰了一下叶宏的肩膀,说,“你是不是喜欢煮饭那个女的?” “你说什么?”叶宏猛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给我们煮饭那个女的?”刘春传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显然有些畏惧了,目光闪烁不定。 “拜托!你不要这样搞笑好不好!?”叶宏气急败坏地说, “大家都这么说。”刘春传红着脸说。 “大家都这么说?”叶宏逼视着他的眼睛,问,“当真大家都这么说?” “你以为我骗你啊?”刘春传说。 看样子他的确不像在撒谎,叶宏又气又急。 “亏你们想得出来!”他愤愤地说。 说完他便俯下身去专心干活,不想再搭理刘春传了,扯这样的话题让他感到无聊透顶。然而,刘春传却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似乎对这种事情很有兴趣。 “你知不知道,”他说,“袁良彬和吴久盛都在打她的主意,都想把她搞到手。” 叶宏用扳手使劲地拧着螺母,没有吱声。 刘春传停了一下,见叶宏不说话,他又接着道: “如果不是你在中间挡着,袁良彬说不定已经把她钓上钩了。” 叶宏低着头继续拧螺母,仍旧不吭声。 “你知不知道,”刘春传又说,“你坏了人家的好事,袁良彬迟早要把你咔嚓掉。” 叶宏再也憋不住了,突然抬起头来,语气生硬地说: “你不要这样无聊好吗?袁良彬想钓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谁说没关系,”刘春传说,“那女的以前对袁良彬本来有点意思,你来了以后她就不睬他了。” “好啦好啦!”叶宏极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扯够了没有!” 叶宏之所以那么恼火,是因为不管这些话是刘春传自个儿想出来的,还是工友们私下议论的,在他看来都纯属造谣,无中生有,胡说八道。他给蔡大姐当帮手做饭,是因为饭前那段时间无事可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另外一个原因是,尽管她是公司拿钱雇来的,但是他觉得那么多人坐着等饭吃,让她一个人忙碌,还是有点不近人情。对于蔡大姐,他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蔡大姐待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他眼中,蔡大姐是个正直善良的女人,他不相信她会有什么不轨的行为,袁良彬和吴久盛想把她钓上钩恐怕只是妄想。 刘春传见叶宏真的动了肝火,便不再谈这个事了,他换了个话题。 “你看袁良彬是不是很拽?”他问叶宏。 “拽又怎样?不拽又怎样?”叶宏不咸不淡地说。 “他拽!明年就叫他滚蛋!”刘春传说。 “你让他滚蛋?”叶宏用略带讥讽的口气问。 “我哪有那个本事,”刘春传说,“但是我伯伯可以让他滚蛋。” “为什么呢?”叶宏问,听说良彬也有可能要滚蛋,他不禁感到有趣。 “不为什么,”刘春传说,“就因为他太拽了。” “为什么不现在就让他滚蛋呢?”叶宏问。 “他是工程师,有技术嘛,”刘春传说,“关键是伯伯现在还没有找到替代他的人。”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伯伯说的?”叶宏饶有兴趣地问。 “当然是我伯伯说的。”刘春传回答说。想了想,他又提醒叶宏:“你不要跟谁去说哈,这种事情说不得。” “知道。”叶宏回答说。 所有钻好孔的地方钢板全都安装好了,接下来叶宏要开始钻孔。冲击钻一喧嚣起来,刘春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等他钻好几个孔后转过身,发现刘春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叶宏以为他回去了,不会再来了,没想到过了一阵,他又出现了。他不再东拉西扯地跟叶宏闲聊了,看样子他是怕耽误他干活,他一个劲儿地催促叶宏干快点干快点。他是黄东强的侄儿,也就是老板娘的堂弟,叶宏不想得罪他,但也不怎么买他的账,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爱搭不理的。他让他快点也好,慢点也好,都不会改变他干活的速度,他始终就那样干着。刘春传看他干了一阵,然后又离开,不知道去哪里了,叶宏猜想大概是去监视另外那几位工友了。 在下班之前,刘春传又来地沟边看过两三次,每次来都叫叶宏干快点,叶宏嘴上“嗯嗯”地敷衍着他,心里却无比厌烦。他在电厂一直呆到九点半,叶宏和那几个工友下班了,他才跟他们一起回去。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一会儿,袁良彬就去昨天晚上叶宏和那几位工友做工的地方转了转。他去地沟边的时候,叶宏碰巧到仓库领膨胀螺丝去了,在回去的途中叶宏遇到了他。 “昨天晚上就安那么几块钢板?”袁良彬阴沉着脸粗声粗气地问叶宏。 “嗯。”叶宏没有张嘴,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来回答他。 袁良彬刷地胀红了脸,活像油锅里的一只大红虾。 “昨天晚上的加班不算!”他暴跳如雷地吼道。 “凭什么?”叶宏也胀红了脸,大声地质问道。 袁良彬并不理会叶宏,他一边朝机房外走,一边骂道: “妈的,两个人给老子干这么点事!” “什么两个人?你的两个人在哪里?!”叶宏冲着他的后背像吵架似的大声问。 袁良彬突然收住了脚步,他慢慢转过身来。 “不是两个人是几个人?”他语气生硬地问,两眼直视着叶宏,神情里带着些许的困惑。 叶宏向他走近几步,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理直气壮地说:“就我一个人!” “刘春传呢?”袁良彬怒气冲冲地问,“他没来吗?” “他来逛过几趟,但是没帮我做事!”叶宏回答说,仍旧气哼哼的。 “他妈的!”袁良彬重重地骂了一句,然后转了个方向,迈着疾速的步子往机房的正门走去。 叶宏料想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他还没走到地沟边,袁良彬就带着刘春传从机房外走进来了。 袁良彬把刘春传带到地沟边,不待袁良彬发话,刘春传便恶声恶气地问叶宏: “昨天晚上我没在这里吗?” “我没说你不在这里,”叶宏也没好气地回答说,“我只是说你没帮我做事。” “我没做吗?”刘春传突然气势汹汹地发起火来。 “你做了吗?”叶宏也毫不示弱,和他针锋相对地争执起来,“你敢说你做了吗?” 刘春传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嘴唇直打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撂下一句:“走着瞧!”然后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开了。袁良彬也没再说什么,刘春传走后,他也走了。 中午下班回去的路上,叶宏把早上他和刘春传吵架的事情讲给付兴智和另外几位工友听。 “这下完蛋了,”叶宏说,“福建那帮人肯定对我有大意见了。” “关福建那帮人鸟事啊!”付兴智说。 “毕竟是老乡嘛,”叶宏说,“很难说他们不帮忙。” “谁跟谁是老乡?”付兴智打量着叶宏,一脸疑惑。 “刘春传跟他们不是老乡吗?”叶宏问,他也有些疑惑了。 “是个鬼啊!”付兴智冷笑了一声,说,“一个湖北佬,怎么可能跟福建人是老乡!” “他不是说黄东强是他伯伯,他是福建的吗?”叶宏红着脸说,他意识到可能被骗了。 付兴智和那几位工友一齐笑了起来。 “你这个猪脑袋,”付兴智说,“你也不想想,一个姓刘,一个姓黄,怎么可能……哎,服了你了!” “他说他跟他老妈姓的。”叶宏争辨说,脸更红了。 这下工友们笑得更响了。 “我晕死!”付兴智说。 “那小子一惯的吹牛皮不打草稿。”另一位工友说。 受人欺骗,又遭到工友们的嘲笑,叶宏感到难堪极了,他羞得满脸通红,搔着头跟大家傻笑着。 笑了一阵,付兴智对叶宏说: “黄东强虽然不是他伯伯,但是他可以算是黄东强的侄儿,他们是有关系滴(的),你以后最好少招惹他。” “他们是什么关系?”叶宏赶忙问,他十分好奇。 “刘春传的姑姑是黄东强的情妇,懂不?”付兴智说,突然郑重起来。 叶宏领悟地点了点头。 “那小子懒得要命,什么事情都干不好,黄东强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儿。”另外一位工友说。 “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那个那个……是吧?”付兴智拍拍叶宏的肩膀,嘿嘿地笑着说。 工友们又一齐声地笑了起来。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